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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我将每篇作品都当做遗作来写

写作的河流以其汤汤之水孕育了我人生的旷野,我以此为生,但河水也时常泛滥,滔滔湍流几乎将我吞没。无论季节如何更替、时间如何流逝,也是这条河流命令我抱有无限之耐心,日夜不休的艰苦劳作。

三岛由纪夫:我将每篇作品都当做遗作来写

看到三岛由纪夫这张照片你会想到什么?

《蔷薇刑》被视作是三岛美学的代表性画面,人们说它直观又隐晦地传达了三岛式的美学理念。上周四晚我们《上锁的房子》线上新书分享会也选择引用了这张照片,以此来印称分享会上该书编辑恰恰形容的三岛作品里的美学观:

“死与生,美与恶,激情与厌倦,古典与现代的种种矛盾在他的创作里不断冲突与融合,复杂多变的爱欲在他的一生中相互撕扯与对抗。他自厌又无比自恋,克制又放纵,崇拜美同时又渴望毁灭美,他用最典雅的语言来写暴虐与血污的横流,他把自己既看做一个旁观者,又焚身似火地投入其中。”

编辑恰恰还说,《上锁的房子》这本以三岛毕生创作生涯为编年顺序的精选短篇集,呈现的是一个流动的三岛,从中你既能看得到三岛作品的源头与归处,也能感受到三岛美学的缓慢形成与流变。

今晚想分享给你这场线上新书分享会的文字实录,从做书者的视角带你徜徉进这条以三岛为名的河流。

《上锁的房子》

线上新书发布实录

分享嘉宾丨恰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编辑)

录音整理 编辑 丨麻酱

大家好,我是广西师大出版社的编辑恰恰,同时也是这本三岛由纪夫短篇集《上锁的房子》的策划编辑。所谓策划编辑的角色定位,是跟以往的文字编辑相比,会更侧重于选题策划与定位,包括装帧设计的把控,整体风格呈现以及后期的推广配合。如果说一个书的肉体锻造者有赖于作者、译者,有赖于文字编辑的审校整合与设计师的包装,而我可能更像那个整体流程的监工,因此也就可以用一个更接近旁观者的视角,在不剧透的前提下,来跟大家聊聊这本书。

像三岛由纪夫这样的作家,已经不需要我过多介绍。他同时也已经是国内引进翻译作品最多的日本经典作家之一。尤其是在今天,三岛和他独特的美学体系显得格外迷人,他对美的体悟,对肉身的执着,包括他写下这样的美学宣言:“我的心之所向,是死亡、黑夜和鲜血”,都非常之朋克。用今天的话来说,三岛到死都是一个“中二少年”。

这就是为什么,在国内翻译出版了大量三岛由纪夫重要作品之后,我们选择出版这样一部短篇小说集,其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这是一本以三岛毕生创作生涯为编年顺序的短篇集,从十五岁的“中二期”,再到成熟期,最后到临终之年,各个不同阶段里所写下的十二个短篇。有青涩又怪诞的年少之作《彩绘玻璃》,有风格强烈的巅峰名作《上锁的房子》,还有他在四十五岁那年创作的最后短篇《兰陵王》。阅读整本书的过程中,你能清晰感受到三岛式美学的缓慢形成与流变,异色情爱之锐与诗化独白之缓的起伏与辉映,使得读它的过程像踏入河流,你能看到源头,能看见归处,能看见其中与他那些最经典文本所相互呼应之处,与其他三岛作品最大的不同在于,它呈现的是一个流动的三岛。

三岛以长篇小说闻名。但其实他本人对短篇亦有着别样的偏好。三岛对于自己文学语言的发展过程曾做过这样的表白:我少年时代专念于诗和短篇小说,其中笼罩着我的哀欢。经年累月,前者流入戏曲,后者流入长篇小说。……于是,我思考问题的方法,由警句型徐徐转向体系型,喜欢缓慢而耐心地说服读者,使其逐渐理解,避免了“寸铁杀人”式的语句。虽说思想走向圆熟,但也说明那种迅疾而轻捷的联想随着年龄逐渐衰微了。可以说,我由轻骑兵装备成了重骑兵。

因此,这样一本短篇集呈现出的正好是我们略为陌生的另外一个三岛,有着“年少岁月的悲欢”,有着“迅疾而轻捷的联想”,是一种“轻骑兵”式的写作,也是他所有重要长篇写作的雏形与萌芽。

同时我也必须坦白,虽然相对来说,短篇小说比长篇更为易读,但这依然不是一部好读的三岛之书。或者这么说,三岛的作品一直很难用好读来形容。他是个会给读者制造大量障碍的作家,甚至连最坚定拥护他的评论家们都说过,三岛的写作充满了叠床架室不无做作的句式,自命不凡凌空虚蹈的意念,和他孤注一掷不屈不挠的美学诉求,无不让读者望而生畏。而本书中收录的这些主题各异,风格各异,甚至文体也各异的短篇,也正可折射出三岛充满丰盛创造力的一生。从他创作初始,他就有着清晰的文体创造自觉,并始终在不断寻求自我颠覆与自我推翻,也始终在以文字为镜,折射出自己的某个真实面向。所以可以说,他的作品中存在着多少种激烈冲突的矛盾,三岛的身上就有多少种矛盾,古怪,又迷狂的自我。

死与生,美与恶,激情与厌倦,古典与现代的种种矛盾在他的创作里不断冲突与融合,复杂多变的爱欲在他的一生中相互撕扯与对抗。他自厌又无比自恋,克制又放纵,崇拜美同时又渴望毁灭美,他用最典雅的语言来写暴虐与血污的横流,他把自己既看做一个旁观者,又焚身似火地投入其中。

说到这里我要举一个在三岛的传记中读到的小细节。在三岛决定赴死的那一天,他严谨地打理好一切,把最后的手稿放在门厅桌子的显眼之处,把珍藏的武士刀装到皮包里。与盾会成员乘车前往目的地的时候,车行经过了他女儿的学校,十一岁的大女儿纪子正在里头上课。三岛开玩笑地说:“这是电影里我们会听到伤感音乐响起的一刻。”然后,车里的五个男人唱起歌来。

这种身为悲剧制造者的冷静,与旁观者式的自嘲与疏离,并非漠然与冷血,而是小说家的天性与终身赴死者的狂迷合二为一的反应。如同古希腊悲剧里,在毁灭发生之前,舞台上会响起歌队的欢唱,颂歌献给酒与血,欢乐与恐怖之神狄俄尼索斯。作家本人便是这样一个既担当了狄俄尼索斯的毁灭之手,又担当了旁观歌队的角色。是纵情也是疏离,是创造也是毁灭——因为在三岛看来,这两者原本是同一种东西。

所以,在《上锁的房子》腰封文案上,我们节选了书中的一句话:“人对于爱和残虐的嗜好,完全是同一种东西。”理解了爱与暴虐的同一性,理解了这两者之间的对抗与交融,也就是理解了三岛其人其作。对待爱与美,他既是虔诚的信徒同时也是渎圣者,在爱与美抵达极限之处,如同结界被突破,意义发生反噬,残酷与毁灭自其中浮现。对于此,他用过一个比喻是“玫瑰与蛇”,玫瑰本是代表美而蛇代表丑恶,但在他眼里,玫瑰与蛇是一体同心的东西,它们在夜晚相互转换——如同神圣和屈辱的相互转换。

三岛自幼便被视为神童,博闻强记,尤其是在古典文学上有很深的造诣。他的写作开始得很早,十六岁即以一篇《鲜花盛开的森林》初登文坛。而我们本书中收录的篇目《彩绘玻璃》比这还要早,发表于他十五岁那年。非常类似的是,它们都讲述了日本旧式贵族家庭里的生活,都有着日本古典文学的影响。从中你可以读到三岛创作美学的萌芽,有华美的文采,有对往昔岁月的深深乡愁,对逐渐败落的贵族生活有着讥诮与叹息的微妙结合,有对古典谣曲的运用,还有他在少年时努力营造但还不太能驾驭的意识流手法。少年期的三岛,自喻为薄命的天才、日本传统美的最后继承者、颓废派中的颓废派、极尽堕落的末代皇帝,以及美的敢死队……

他的书桌上摆着的是《古事记》、《日本歌谣选集》和叶芝,还尝试着以谣曲的文言书信体翻译了叶芝的独幕剧。这些尝试,在他的初期作品《彩绘玻璃》和《祈祷日记》中都能看到。他后来的作品也一样,细心的读者都能从他的大部分作品中捕捉到日本古典王朝文学,明治、大正时代的森鸥外等经典作家,司汤达、托马斯·曼、川端康成等各个时期文学和作家的多种文体风格的影像。

在回忆青春阶段时的生活与写作时,他说:“我总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死去,分外地珍惜生命,每次警报声响起,胆大的战友仍照睡不误,我却抱着刚落笔的文稿,躲进了潮湿的防空洞里。我从防空洞口探出去,远方遭受到空袭的城市景象美极了。火焰在夜间的平原上映现出各种色彩,我宛如在观赏远方那如壮烈的死与毁灭的盛宴般的篝火。”正是因此,三岛把自己的每篇作品都当做遗作来写。而我们,大概也应该怀抱着解读遗书的心情去读他的每部作品吧。惟其如此,才是理解与进入三岛所构造的复杂又庞大之美学迷宫的正确道路。

翻开此书也是如此,三岛惯用最精美晦涩之语言描述一切怪人与恶行,虚无与末世之感缓缓流过全书。对他来说,写作就是一种自我驱魔。在他的回忆性叙述中,他曾说道“我早早地就想砸烂所有一切的一切”。这种破坏性的写作,这种虚无主义与唯美主义的一体两面也贯穿了全书的始终。尤其在被评论家誉为三岛短篇小说巅峰之作的《上锁的房子》一文中,“毁灭”一词贯穿始终,美必须隐藏着死亡。文中充满了大量的心理独白与梦境的描写,是一篇绝妙的精神分析小说。男人的独白如同梦呓,“毁掉吧。我把她撕裂吧。房子温顺地被他抱在怀里,肉就在他掌中等待。”

也正是因为在写作过程中灌注了大量的自我,也使得他的文本变得格外的晦涩难解。三岛精通日本古典文学与西方文学,因此在写作过程中时常使用多种文体文风以及微妙暧昧、丰富多变的词汇,以至于就连与他同时代的作家都认为他的文风过于晦涩,也正是因为这种写作手法的独特,三岛被评论家誉为“日本的乔伊斯”。在编这本书的过程中,我们的编辑必须一边对照日文原文一边与译者陈德文老师就某个词某句话进行来回讨论,反复修订,希冀能给读者呈现出一个更玲珑清透,也更接近三岛写作本质的文本。

而在装帧设计上,封面的黑蓝色底衬上滴落着半透明的红,既是暗喻三岛心之所向的黑夜与鲜血,亦可看做飘落的樱花花瓣。与暗色调护封形成鲜明比照的则是浅蓝白封面,以及其上抽象化的三岛面容。另外,包括书籍内文纸的选用,也是我们对三岛的一个小小致敬。三岛在回忆他的处女短篇集《鲜花盛开的森林》出版过程时,曾津津有味的回忆着每个细节,比如当时的出版方七丈书院使用了像棉纸的高级黄色内页纸。因此,我们这本书也是采用了米黄色道林书纸,就且把它当做一个小小的彩蛋吧。

最后,我想用三岛关于写作的一段自述来结束今天的分享,也许能够给一直在坚持写作与阅读的朋友一点别样的安慰。在决定赴死的那个十一月,三岛办了一场自己的私人影像展——他将自我存在倒影于时间之河,没人想到那是一场死亡预告。陈列室布置以丧礼之黑,垂挂着黑色的帷幔,所有的照片组成了四条“河流”:写作之河,舞台之河,肉身之河、行动之河。一场以自我影像进行的死亡预告之中,流淌的却是这样四条生与欲之河,这真是最三岛的行为艺术了。这下面话正是出于“写作之河”里的画册文案:

写作的河流以其汤汤之水孕育了我人生的旷野,我以此为生,但河水也时常泛滥,滔滔湍流几乎将我吞没。同样,无论季节如何更替、时间如何流逝,也是这条河流命令我抱有无限之耐心,日夜不休的艰苦劳作。写作和耕耘是何其相像啊!神经总要保持高度警惕,随时迎战暴风雨和霜冻。在我笔耕的田野上警醒了这么久、历经无止境的想象力、操劳于无止境的诗文,我是否能确认自己收获颇丰呢?我所写作的文字都已离我远去,从不曾滋养我的空无,它们什么也不是,唯独变成无情的鞭子抽打在我身上。为了得到这些写作的成果,花费了多少个困苦挣扎的夜晚?多少个绝望无助的时刻?若我能叠加这些痛苦夜晚的回忆,恐怕能确定自己必将疯狂。可是我仍然没有其他道路能存活下去,只能继续地写下一行、再是一行、如此一行一行地写下去……(完)

问答环节

Q:此书除了收录短篇以外,是否还收录了他关于自己所认定的美学感想或者日记随笔呢?

A:没有哦,这本书主要就是短篇小说集。关于三岛的美学随笔,我推荐阅读《太阳与铁》,这本书是他最经典的关于自我美学体系的论述,非常晦涩也非常之优美。如果有朋友在健身,我强烈推荐他读一读,可以打不少鸡血。三岛:“年轻就是不朽,肉身亘古长存”。

Q:聊一下太宰治和三岛的八卦吧?

A:太宰治和三岛的八卦是这样的,因为太宰治成名其实在三岛之前,而且他们两人之间是有相像之处的。他们都有着对死的渴望,有着没落贵族的那种自我认知。所以三岛对太宰治怀着一种又向往亲近、但是又有着矛盾的自我抗拒的这样一种心情。

有一次三岛要去拜访太宰治,他特意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并写道:我怀着一种文学刺客的心情去见太宰治。去到了之后,当时太宰治已经成名了,所以在太宰治聚集处有很多粉丝,三岛好不容易从粉丝中插了一句嘴说:太宰治先生,我很讨厌你的小说。然后太宰治当时愣了一下,就对身边人悄悄说:我觉得他还是喜欢的,不然他干嘛要来呢。

但是后来因为太宰治死在三岛前面,所以三岛没有来得及跟太宰治有更多的互动和交往。这个小故事也成了日本文学史上的一个小小的佳话。

Q:日本的死亡美学到底是什么?

A:日本的死亡美学这个话题有点大,我可以先从三岛的死亡美学谈起。从芥川龙之介到太宰治,再到川端康成,日本文人的自戕并不罕见。芥川在遗书里写过临终之眼中映照出的自然之美,而川端则认为,这样的“临终之眼”也许正是艺术之奥秘:在修行僧冰一般透明的世界里,燃烧线香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房子着了火,连落下灰烬的声响,听起来也如同电击雷鸣。

而跟这样清寂空明的死亡相比,三岛之死就像 “菊与刀”中明晃晃的刀刃,像一个暴烈而突兀的手势,徒劳地想去拉扯时代的幕布。在他最推崇的武士道典籍《叶隐闻书》一书中,对武士道的定义之一是“常住身死”。而从这种狂与死的美学中,三岛发现的却是“生的意义”。

他写过《叶隐入门》,认为叶隐一书中对死的思虑里埋藏着对生之意义的无尽探寻,他写, “我们每一天在心内承载着死,我们也就是每一天在心内承载着生”,在他看来,死亡与存在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追求的是一种如《叶隐》一书中所提倡的,“晴天白云般的,令人啧然称奇的澄澈明朗之死”,在这种死里,充满了生之壮美。所以他精心策划、导演了自己的死亡,像一出表演,也像一场祭典,与其说是献祭给政治,不如说是献祭给文学,献祭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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