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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冰之下:被冻结的普通人,和他们炙热的生活

北京的冷,十六子还不觉得。他听东北有亲戚的夜壶说,齐齐哈尔的街道旁,每隔上五十米就有一个火盆,供过路的人烤火,由警察来负责,否则没法走过整条街。

本文摘自《冰下的人 》,侯磊 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4月

寒冰之下:被冻结的普通人,和他们炙热的生活

图源于网络

十六子去什刹海的路上,一直和同学们在一起,他不敢掉队,也不敢像以往那样连跑带颠儿。

那是他十四岁以来第一次去什刹海看冰。

冰是什么样子?他只在时宽时窄的护城河里见过,成片的冰洁白、透明,似寒冷的铁。他觉得冰下有人,像胡同里一个奢咧 1着嘴唇走得慢慢的老头儿,在用拐棍儿笃笃地点地。在家中,每逢冬季,

他都要戴着破军帽,穿着大缅裆裤,流着鼻涕,耳朵冻得通红,双手也冻得通红,到胡同里捡煤核。捡煤核是种功夫,捡早了烫手,捡晚了都成人家的了。满条胡同的孩子差不多都捡煤核,用省下的钱交学费。到学校后,他的小手皴裂而乌黑,一只五指分开的手掌按在发灰的作业本上,留下一个个黑手印。作业本纸张很粗糙,用钢笔一扎就奢咧,指松动,闭不紧,北京话(后同)。

十六子没有钢笔,只有秃头的铅笔和木杆的圆珠笔,上面写着“北京圆珠笔厂制”。

北京的冷,十六子还不觉得。他听东北有亲戚的夜壶说,齐齐哈尔的街道旁,每隔上五十米就有一个火盆,供过路的人烤火,由警察来负责,否则没法走过整条街。再就是说句话被冻住了,听话的人得把说话的人烤化了才能听见,那才叫冷。齐齐哈尔在哪儿?他不知道,兴许要坐上三天三夜的火车,反正是个很远的地方。他不管这些,他只想去看冰。

夜壶曾问他:“你家常年不开窗户,不闷吗?”十六子想,不开还四处漏风呢。

看冰成了十六子最想做的事,因为夜壶去过,看过的都告诉他了。同学里,最好的朋友就是夜壶。夜壶不论在学校里还是大街上,一向是随地到处撒尿,反正是男校,背开先生就行了。

先生是旧式的说法,在二百一十中仍然沿用。十六子的班主任是位女先生,姓程,始终严厉又和蔼,丈夫是右派,已经劳改去了。程先生拉扯两个女儿,很是不易。十六子最怕她来家访,那样他总要挨母亲的打。可程先生很容易家访,她家就住间壁儿间壁儿,指隔壁,街道旁边。

十六子上课爱走神,下课爱打岔,说话没逻辑,办事缺条理,总被程先生批评,也渐渐成了同学们的笑料。他每次都不服,折了面子,总想找回来。他会接老师的下茬儿,会抢着回答问题。同学们学会了拿他寻开心,他的面子越折越多。

“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程先生在讲一篇叫《寒号鸟》的课文,十六子的三魂七魄跟着寒号鸟飞到了窗外,他坐不住,每逢上下学的路上,遇到打幡出殡的、锔锅锔碗的,他都上去瞧瞧。他手里拿着三角尺,尺子上的圆洞是半圆仪,作图用的。十六子把手指一根根捅进去,来回戳几下,像刷锅一样转。他又把右手中指捅进去,卡住了。

三角尺在中指上来回转,十六子想如此松动了就拿下来,哪知越转越紧。他使劲把食指和无名指向下掰,再推中指让它直直竖起,像操场上的旗杆,只差一面迎风招展的布面旗子。可越弄越紧,手指关节上的皴裂处被磨得生疼,身边传来了窃笑声。

“援朝,站起来。”程先生道。十六子哐当撞了桌子一下,没起来,立刻把手藏在身后。

程先生看出了端倪。她走过去,帮着十六子使劲拔,教室里的笑声从座位周边四散开来,像是一块炸糕坯子扔进了油锅,笑声比香味儿散得都快,很快变成全班的哄笑。十六子坐不住了,程先生说:“你上茅房,洗手池那儿有胰子头儿。”

十六子颠儿颠儿地跑了,恨不得一头扎进茅房里不出来。他找到烂得如泥的胰子头儿,是好几块用得拿不住的胰子攥了揉成的。他拧水龙头,冬天冻住了,没有水。胰子头儿也冻住了,擦不上也不润滑,他使劲,把尺子撅了。

十六子回到教室,程先生接着讲课。同学们又轻微地笑了一阵,也听课去了。十六子听不进去,只想着下课。忽然间,他听程先生讲:“河里的水结了冰,崖缝里冷得像冰窖。”结了冰,是一片白吗?那是什么景色?是四处漏风吗?他想到自己的家。耗子在房顶上咚咚地跑着。顶棚若有个洞,耗子肯定会掉到枕头上。顶棚角上有裂缝,宽得能垂下耗子尾巴。

“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

河里的水结了冰,那可以滑冰了。学校那么好的操场,冬天不浇水冻起来滑冰,真是太浪费了。真不如齐齐哈尔,那边中小学的体育课都教滑冰,十六子这样想。有几个大学冬天浇水弄冰场,他不知道。

“援朝,起立。”这次他下意识地起来了,“寒号鸟为什么被冻死了?”

“耗子……”

哈哈哈,同学们笑得更欢了。有个公鸭嗓的在底下带头,学着蛤蟆的声叫道:“援朝,援朝,援朝。”下面接着一大群学生小声地喊:“丢人,丢人,真丢人!”有些男生发育较早,说话低沉,班里环绕着嗡嗡的低音。笑的人更多了,像吵了蛤蟆坑。

“为什么不看书?”程先生生气了,她一般习惯说“为什么不听讲”。

“我看不见。”十六子顶上一句,“我没戴眼镜。”

“哈哈——”同学们又笑了。全班只有一个戴眼镜的学生,那学生是个病秧子,常年发烧,没上过体育课。“瞎说,他眼可尖了。”还是那个公鸭嗓在底下反驳,他叫占军。

“看不见?……你看,有人揭发你了。”

程先生表情严肃,十六子无言以对,班里的空气凝结了。

程先生的脸上挤出点儿笑意,她不理十六子,接着讲课,弄得十六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前后左右地看看,见同学们都对他没好脸,只好缓缓坐下,更不听课了。

十六子的功课有他自己的水平,一百分的考卷能考五分,班里只有一个人比他差,那就是夜壶。哪怕在夏天,夜壶也同样穿着大缅裆裤,用一根粗麻绳穿过皮带襻系在腰上,上身光着脊梁,深深的脊梁沟在太阳下油光锃亮。他们一起逃学,去护城河边捞鱼虫,看鸟。

夜壶总是“啪”地一下,右手猛地一甩,把跨栏背心搭在左肩膀上,瘦得没法看,简直是人灯。他脚下趿拉着两只工厂淘汰的旧胶鞋,不知在哪个工厂的垃圾堆里捡的,两只不是一双,却都把脚磨得生疼。夜壶的父亲是卖黄土的,每天到安定门和雍和宫之间的城墙上班,见哪里被人掏了个洞,城砖已经被搬走盖了猪圈或茅房,他就往那个洞里挖去。把挖出的黄土放到小推车上,卖到煤场子去,掺和进煤渣子里,摇成煤球,再卖给机关大院。在机关大院烧过后倾倒出来,再等一小会儿,那些没烧透的煤核就被十六子捡回家中,倒进煤球炉子,接着烧。

夜壶说:“十六子,出去玩。”

“去撒尿?”

“不,出去玩。”

“哪儿也不去。”

“去看冰吧。”

“在哪儿?”

“护城河!”

去护城河要出城,要路过雍和宫。雍和宫是坐北朝南的,已年久失修,那破败中仍掩饰不住金碧辉煌,那里面住着喇嘛。

“听说过吗?那里面有鬼。”夜壶和十六子一边走一边说,“那些喇嘛都会降妖捉怪,比孙猴儿能耐还大。”

“有冰吗?”

“有啊,那里面有只大妖精,被封在冰里呢。你看那个大亭子,

一直封着不开。”夜壶曾溜进去玩过,比十六子见多识广。他指着从墙外能看到的碑亭的黄顶,细心地给十六子讲。那里面是哪朝皇帝题的字,他不知道。十六子仍想着冰的事。他拉着夜壶到了雍和宫的侧门,那里经常有喇嘛进出。他们趴着门缝看。里面有人来了,开门。两人吓得跑开了。

雍和宫大街向北的尽头,是城墙。城墙早就被扒开一个倒梯形的豁口,像是有巨人从空中拿走了一张麻将牌。人们借此进出方便了许多,城墙外是包砖,内芯的黄土被踩出一个个小坑,人们借此登上碎砖烂瓦、酸枣枝与荆棘条构成的城墙。在城墙的内侧,能看到嵌着一块石碑,不知是庙的碑记还是城墙外环城铁路的里程碑。那铁路是清朝末年修建的,打西直门起到东便门,环了北京大半圈,在德胜门、

东直门和朝阳门都有站。在安定门——雍和宫这里也有一站,是一个货车卸煤的货场,那煤山就在城外,堆得不高,十六子爬上去玩过,弄得一身黑。

出了豁口,要走过一座拱形的木制小桥,才可跨过护城河到对岸,对岸容易下到结冰的河里。那小桥也就两米多宽,热闹的时候总有人走,在冬天才显得冷清。过了护城河再往前要走个下坡,城外低洼,全是乱葬岗子和那高大的王八驮石碑,弄不好还能遇到小牌坊,石羊石马也有,可不多见,都在更远的乡下。有的墓碑上刻着洋文、钢盔和枪,从八国联军到抗日时的都有。那年月,美国人和日本人干起仗来。打完后,从城墙根儿到护城河边,到处都卖美国鬼子的钢盔、水壶、烟盒,还有日本鬼子的皮鞋和指挥刀,不少是从他们部队里偷的,或是从死人身上扒的。双方打死的人多是这个下场。人们不管这叫偷,而叫捡。

他们没有去那片乱葬岗子,而是直接下到河里。十六子穿了新时兴的白塑料底灯芯绒棉鞋,正好拿来溜冰。护城河时宽时窄,时深时浅,河底时高时低。那宽而深的地方结了冰,窄而浅的地方冰面像缓缓的水流,水波似微型的海浪。这里没有滑冰的人、钓鱼的人、玩冰车的人。在护城河,他们什么都没看到。脚下的冰一点儿也不厚实,没有冻透,贴岸的冰面还汪着水,悄悄浸湿了鞋。十六子听到冰下的水在流,若凿个洞,拿个马扎守着,准能钓上鱼来。十六子看着眼前这片不大的冰面,思绪飞了。宫墙外的筒子河有五十米宽,金城汤池,深沟高垒,冬天里冻成一片。离得老远,能看到有人在河上凿冰窟窿钓鱼,能钓到一尺长的小鲫瓜子。还有人滑冰,有大人,也有孩子,不知是从哪里下去的。

大人中有个滑花样的年轻男子,在冰面上滑出一个小小的“8”字,划出薄薄的冰花。那“8”字滑得极圆,两个圈一大一小,似个没嘴的葫芦。那人白净而帅气,见有人在岸上看他,就倒着滑“8”字,配上全身的动作,灵巧如燕,像从部队文工团里出来的跳舞的。玩花样的并不多,男的更少,远不如跑刀好看,能刷刷地在冰面上疾驰如飞,比大街上跑的苏联嘎斯还快。那车被当作公共汽车,街上没多少人,乱跑也没什么。玩跑刀的人少,更多的是穿简易冰鞋的孩子,比他们还小、穿得还破,恨不得是蹬三轮家的。他们只顾埋头在冰上出溜,算不上滑冰,可都滑得认真,从不抬头看人。还有辆小巧的冰车,穿大红棉袄的丫头坐上面,留平头的小子在身后推着跑。十六子想借双冰鞋,哪怕是在冰车上坐一会儿,但他不知道怎么去说。

作品简介

寒冰之下:被冻结的普通人,和他们炙热的生活

《冰下的人 》,侯磊 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4月

我一直觉得读者也就罢了,作为编辑偏要把一本小说分类成“严肃文学”“纯文学”“通俗小说”巴拉巴拉是很不专业的一件事。严肃文学之中,包含着人类灵魂最美丽的结晶,

我们可以在《冰下的人》之中找到这一点。毛姆说一切文学的本质都是消遣,是寻求安慰或刺激,侯磊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在我眼里,小说只有好看,和不好看两种。这本小说是好看的。

本书是青年作家侯磊的中短篇小说集。小说以北京当代中下层人的生活为主,展现了人在生活中的困境与无奈,以及人在社会变迁中的命运与挣扎。如《少年色晃儿》,写九十年代北京不良少年;《积极分子》写街道居委会大妈;《女司机》写女性的出租司机; 作者多年从事编辑工作,写过诗,搞过文史,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创造性写作专业,跟随阎连科、刘震云、梁鸿、张悦然等名师学习小说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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