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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繁盛之阴》:向费侠莉先生的四次“精神取经”

2022年6月19日,南加州大学中国史名誉教授费侠莉(1934-2022)在美国加州洛杉矶逝世,享年88岁。本文是一位年轻的后辈学人的读书体会,以此在岁末年终之际怀念这位女科学史家。

2022年6月19日,南加州大学中国史名誉教授费侠莉(1934-2022)在美国加州洛杉矶逝世,享年88岁。本文是一位年轻的后辈学人的读书体会,以此在岁末年终之际怀念这位女科学史家。

费侠莉(Charlotte Furth)


6月中上旬,我坐在图书馆的落地窗前手捧A Flourishing Yin: Gender in China's Medical History: 960–1665的中译版《繁盛之阴:中国医学史中的性(960-1665)》,第三次拜读费侠莉先生这本著作,渴望像前两次那样从书中汲取精神养料,带给我论文新的灵感,于是我期待在书中有一场追寻先生思想的精神之旅。但不久后,我就在网上看到费侠莉先生的讣告……

在进入科学史研究领域之初,我就在很多学术或非学术场合耳闻过有关费侠莉先生的学术成就。稍微与历史沾点边的人都知道:费侠莉先生是20世纪最伟大的女科学史学家之一,她花费20余年时间翻阅大量文献、古籍并完成了著作《繁盛之阴:中国医学史中的性(960-1665)》。2001年,费侠莉凭借这本书被美国科学史学会授予“国际妇女科学史”奖。2012年,亚洲研究协会为了表彰她的学术成就和对专业的贡献,授予其“亚洲研究杰出贡献奖”。彼时的我是“女性主义理论”的拥护者,读完《繁盛之阴》后,医学史与“女性主义理论”相遇,这个论证思路让我佩服不已。受这本书的影响,我将医学史作为我的研究方向。可能这就是“偶像效应”,费侠莉20余年翻阅医疗史文籍的精神深深打动了我。

自第一次读了《繁盛之阴》之后,再读已是一年半了。此前,我在导师唐文佩教授的办公室翻阅到有关“围产保健高危管理”的档案资料,也是兴趣使然,在唐教授的帮助和引导下,我跨入了“围产保健高危管理”的研究领域。摸着厚重的史料档案,我一面为即将书写的这段历史而心潮澎湃,一面心头萦绕着一团思绪的迷雾:该以怎样的叙述方式来书写这段历史呢?

后来在一次课程中,教授让我们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书籍阅读并作书评,我不自觉地想到《繁盛之阴》并将其列在我的读物列表中。我想用心读过的书籍是有温度的,它会一直在你的潜意识中,当你需要它的时候它会出现。

简而言之,“围产保健高危管理”就是讲20世纪80年代,一群女性产科医生用一种从国外学来的叫做“高危管理”的方法去帮助顺义农村孕产妇降低婴儿死亡率的故事。花费了一段时间沉浸在这批档案资料中,我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去讲述这个故事,我觉得只有将自己代入故事当中,才能讲好这个故事。这个时候,《繁盛之阴》给了我新的灵感。当年费侠莉有幸获得了明朝两位医师的医案史记录集,一本是程茂先医生的,另外一本是女医谈允贤的。费侠莉将两本医案仔细对比研究,敏锐地看到并指出医者的性别在医者和患者沟通过程中起着的作用,以及社会阶层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虽然是第二遍翻过这一章,但是这次阅读有醍醐灌顶之感,突然能看到前方的路口在哪里。《繁盛之阴》中谈允贤的故事,让我想要探索中国“高危管理”故事中女性医者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在中国古代,像程茂先这样的男医师在其医案中就提到,他宁愿医治十小儿,也不愿医治一妇人。可见,男医师对治疗女患者,都是心存芥蒂的。这不仅是因为女性自身特殊的疾病,也是因为男医者与女患者之间存在的沟通鸿沟。但是,根据史料档案记载,在20世纪80年代的“围产保健高危管理”的故事里,在女人生孩子的事情上,男性角色在其中也功不可没。这一系列新发现引发了我极大的研究热情,给予了新的研究动力。

我开始“贪婪”地想要了解更多这位伟大而又睿智的女科学史家。我查找了她其他的著作和访谈视频。正如她本人曾经说过:“像我这样漫长的职业生涯反映了一个学科的演变,涉及许多曲折。我的学术历程,从思想史到性别史以及医学和科学的文化研究,从现代到古代再回到过去。”费侠莉一生的学术经历过几次大的转变。她最开始是学法语的,她后来的学术选择可以说也是时代选择的一部分。20世纪60年代,中国历史对于美国人来说仍是一个未知的领域。费侠莉和那个时代美国的其他年轻史学家一样,想要深入了解中华帝国崩溃的实质以及随之而来的国内的革命运动。所以一开始,费侠莉被“中国对西方的反应”所吸引,并最终完成她的博士论文《丁文强:科学与中国的新文化》。

20世纪80年代,西方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女权主义运动。1981年,随着中美关系破冰,费侠莉等人作为第一批访华学者在北京大学任教一年,教授美国历史。她说,在那里她终于能够更深入地了解中国社会,并亲眼看到了很多丰富的医学史料档案。有人说,每天在北京大学图书馆都能看到费侠莉认真查找资料的身影。最终,因为这一次的中国探索,有了《繁盛之阴》。为了完成这本著作,费侠莉下了二十年工夫,她对中国古籍的耐心令不少中国研究医学史的学者都敬佩汗颜,其将医学史、性别史和身体史三者结合在一起进行叙述的思路更是让人拍案叫绝。

费侠莉荣誉退休后,她的研究领域来到了现代中国,回到了亚洲医学中的殖民主义问题,并着眼于中医药的全球化问题。

上述片段简单地概括了费侠莉先生一生的学术生涯。但是,看了近几年费侠莉的访谈视频后,你会发现尽管她已退休多年,她依然还是一位对学术始终饱含热情且充满乐观的老太太。这位老太太说,她的学术研究工作的成就离不开她家人们的支持,她对此深表感恩,同时对此也是愧疚的,因为缺失了很多陪伴家人的时间。每每离开家中去访学,丈夫会玩笑似地责怪她并不想自己,而费侠莉也每每说是的没错。丈夫当然听得出来这是玩笑话。他们都明白,她所从事的是一份伟大的事业,这也意味着他们必须得为此做出一定的牺牲。她总是能给人恰如其分的亲和力,其身上并没有老学究的影子,她的话语总是充满着轻松幽默,而正是这种幽默的背后透露出大智慧。或许,这也和她本人是一位妻子,是一位母亲,是一位女性主义研究者有关吧,从她的访谈中可以看到,她身上总能给人一股坚定且温柔的力量。

从费侠莉近年的访谈和她的一些学术言论中可以看出,这位老太太身上透着一股强烈的求知欲。尽管头发花白了不少,依然如孩童一般地对毕生所从事的事业充满热爱和好奇,依然不愿意停下研究的脚步。这是最让我敬佩和欣赏的,也是最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得知费侠莉先生的离世后,我更加勤读起先生的著作,我想以这种方式对费侠莉先生的离去表达我的忧伤。逝者已逝,留给史学界一片哀叹。费侠莉的学术研究成果可谓是中国科学史学界的大幸事,她不仅为科学史学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也为后继的一代代中国学者提供源源不断的学术灵感。费侠莉的研究不仅让我们反思女性主义的理论,还让我们反思过去没有注意到的事实,以及反思那些我们理所当然地接受的一些观点,比如“女性受到父权制的压迫”。正如刘东先生所说的,“我们不仅必须放眼海外去认识世界,还必须放眼海外来重新认识中国……从‘他者’的眼光中认识自我,透过强烈的反差反观自身学术研究。”

除了《繁盛之阴》外,费侠莉还有很多优秀的作品。这些作品对于每一个刚踏入科学史领域或者已在科学史领域耕耘多年的晚辈来说,就像亲近前辈的一把钥匙。前辈就如同一盏明灯一般,指引后辈前进的方向,为迷惘的人拨云揭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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