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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膝之间光影交错:清宫书房里的镜像空间

“旧宫新语”以宫廷原状空间为切入点,力图以小见大。从今之所存,还原历史上的艺术与文化、礼制与文明。

“旧宫新语”以宫廷原状空间为切入点,力图以小见大。从今之所存,还原历史上的艺术与文化、礼制与文明。研究对象不止于物之本身,更关注物与物的关系,人与物的联系,及人与人通过物这一纽带而形成的空间轨迹。以家具为例。家具不仅是家具本身,更是文化载体,其受制于当时的科学技术、贸易往来、礼制规范,甚至与“人”的发育水平息息相关。家具的陈设,也反映了特定时期的生活方式、礼仪风俗,甚至可以体现使用者的个人特质。

本文原载于《紫禁城》2022年第四期,第92-105页,题目为《容膝之间光影交错:清宫书房里的镜像空间》。

01  养心殿长春书屋

圆明园长春书屋(位于圆明园九州清晏别室),是乾隆皇帝弘历年少时的读书之处。雍正年间纂当今法会书,赐皇四子弘历号“长春居士”[1]。后来乾隆皇帝写道:“曩时蒙恩尝读书于此,即长春之号亦系赐予者,故各处书屋率以此名之”[2]。所以他的御用书房,多以“长春”命名,宫内有重华宫翠云馆长春书屋(重华宫后翠云馆东次间)、养心殿长春书屋(养心殿西暖阁仙楼下西小隔间)、养性殿长春书屋(养性殿西暖阁仙楼下西小隔间)(图一),宫外西苑(瀛台)、长春园(含经堂)、圆明园(九州清晏)、清漪园、静宜园、避暑山庄等处亦有[3]。

图一:长春书屋匾额(上:养心殿长春书屋匾额,中:重华宫长春书屋匾额,下:养性殿长春书屋匾额)


养心殿“长春书屋”位于养心殿西暖阁后部仙楼下层西尽头,东与佛堂开圆光门相通,西墙开小门通往梅坞。其内部是一狭长的空间,分为南北两间。南间靠东墙面西安宝座床,现床上贴落为道光皇帝御笔“容膝”匾,两边对联今仅存上联“味道研精义”,为乾隆御笔,床前安花梨木透雕梅花夔龙如意炕罩(图二 )。

图二:长春书屋宝座床


床对面西墙上开一方窗,窗两边贴咸丰御笔“丽日风和春淡荡,花香鸟语物昭苏”对联。窗台下是一个嵌入墙体内的书格,书格上安布帘(图三)。

图三:养心殿长春书屋西窗


南板墙上开满形状各异的空槽,当年应镶嵌着各式各样的古玩“纸模型”(档案称作“合牌片”,今已不存)(图四)。

图四:养心殿长春书屋古玩墙


北间狭长,房中南北向设两道花梨木透雕梅花夔龙如意纹落地罩,东边通向佛堂处安设一座圆光门,圆光门外一堵隔断墙上安紫檀包镶斑竹嵌扇,两边安紫檀包镶斑竹方窗。北墙开方窗(图五)。

图五:养心殿长春书屋位置及装修示意图,程枭翀绘制


长春书屋位于养心殿后部的一个静谧的小空间内,符合中国传统“厅堂宜大书房宜小”的设计理念,黄花梨落地明罩精细典雅,床榻、书格、古玩装饰,都是典型的书房陈设和装修。

02  长春书屋里的镜像空间

玻璃镜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闪闪发亮的玻璃镜,既能映照仪容,又能反射光线,为采光不足的居室带来一份光亮;也能哄骗人的双眼,把室内景象进行无穷无尽的光学复制, 使有限的空间得以无限伸展。正是这种绘画、壁挂以及任何人造图像无法企及的复制特性,使镜子发明之后就与室内空间的视觉营造密不可分,成为室内装潢的主要元素。

长春书屋南间宝座床上的南北两面墙上各安装了一面满墙的大镜子(图六)[4]。北间西墙上也镶嵌了一幅大镜(图七)[5]。

图六:长春书屋炕床对面镜


图七:长春书屋圆光门玻璃镜


这三面大镜子均可折射窗外的光线,使得本由于位于养心殿后间而光线昏暗的长春书屋室内变得明亮,看起来也更为宽敞。

长春书屋南间宝座床两边墙安装的镜子,利用了镜子的视觉原理,使得封闭厚重的墙壁消失了,室内的景象在镜中成倍的反射出来,产生了新的空间,这使得本来静谧狭小的书房变得通透,开放,空间得以延展。这两面相对而设的镜子,使观者不仅能从面对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正面,还可以从另一侧的镜子中反照到自己的背影。两面镜子相互反射,镜框中的影像又映照在另一面镜子里,反射出多个自我形象,无数个逐渐缩小、层层相套的景象无限延展,以至无穷。两面镜子相对映射出立体镜的效果,坐在长春书屋宝座床上的乾隆皇帝,和镜像中的无数个自己互相交融、映衬,沉浸在一种立体的视觉游戏中,这也是清宫最早的3D体验。每当下午,阳光穿过书屋的西窗洒满书房,折射在镜子里,无数的身影与光影交织在一起,形成奇妙的视觉感受与迷幻的空间影像。

这种利用对面镜的多重影像所造成的奇幻的视觉现象为乾隆皇帝所钟爱的,他也曾在宁寿宫乐寿堂东梢间后檐东西山墙和三友轩书房炕床的两壁等处也安装了对面玻璃镜[6]。

长春书屋北间西墙大镜正对着通向佛堂的圆光门,可以将门外佛堂的景象映射在镜子中,在厚重的墙面上拓展出另一室内空间。这面镜子似乎还有着更深的意味:从乾隆皇帝从佛堂穿过圆光门步入长春书屋,迎面镶墙的大镜子正好反照出佛堂中的佛塔和走进来的自己。当微弱的光线从北窗照射进来,光线射在镜子上,在圆光门的框景下,镜中的乾隆皇帝犹如一尊佛耸立在佛塔下,若隐若现地笼罩在圆弧的佛光之中(图八)。

图八:佛塔、圆光门、镜子、镜像示意图,程枭翀绘制


镜像里圆光罩中的身影意味深长,以至于在仿养心殿而建的养性殿长春书屋中相同的位置,亦安装了一面具有同样成像效果的大镜子(图九)。

图九:养性殿长春书屋圆光门玻璃镜


这就不得不让我们联想到位于养心殿西暖阁后部东间的无倦斋,它与长春书屋隔着佛堂东西对应,是乾隆皇帝修行之处。无倦斋内有一南北向的小炕,炕南头设坐褥,是皇帝打坐之处,炕上放几案,上面摆放着法器,北面墙安挂着一面满墙的玻璃镜(图十)。

图十:无倦斋场景复原图


乾隆皇帝坐在炕上打坐时,便能从镜子中看到供满法器的炕几上自己打坐的身影,现实版的“乾隆佛装图”映入眼前(图十一)。

图十一:清人画普宁寺弘历佛装像轴


佛坐前的乾隆皇帝,是佛是我,虚实相间,真假莫辨,造就了亦真亦假的幻像。

镜子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镜中映像,带有虚空意味,看得见摸不着,无所不有又难以捉摸,若使镜子内与外的世界巧妙地形成同一空间,便会给人们提供独特的视觉体验。面对镜子,观者“不仅可以通过镜子认识自己的形象,更好地认识自己,而且超越了有形,获得无形的观念。”[7]在镜子面前的思索和举动,体现了人物的内心态度,成为其精神生活的因素。镜像中的乾隆皇帝,正如宫内所藏多幅“弘历是一是二图”,宝座床上的乾隆与屏风山水画中的乾隆皇帝,一真一假,一高一低,左右对应,相映成趣:“是一是二,不即不离。儒可墨可,何虑何思。”(图十二)

图十二:《弘历是一是二图》


03  引人入胜的玻璃镜画

清宫内还有一类用于室内陈设玻璃镜画,即绘制了图画的玻璃镜。玻璃镜画是把镜子背面的水银或锡层刮掉,留出一块清晰的镜面在镜子的背面绘画,利用玻璃的透光性观者在正面欣赏画作,同时由于镜画并不是将镜子的锡层全部刮去,而是会留出一部分作为画中的镜子,使得“镜”“画”得以相融。故宫所藏一对“紫檀木框玻璃画三清图插屏”(图十三),是先在玻璃的背面绘制翠竹和寒梅,竹梅枝干向外延伸,梅枝上方,在玻璃背面涂上一层圆形水银镜子代表一轮明月,衬以蓝天白云,构成一幅月圆风清的“三清图”。这一对玻璃镜画插屏放置在几案上,既可以作为陈设品,也可用画面中的“月亮”(圆镜)作容镜。当人们站在这对玻璃镜画面前,既可以作为绘画欣赏,又可以照镜子。观者的面容映照在圆镜中,便呈现出“照见天地心”的意象。

图十三:“紫檀木框玻璃画三清图”插屏


清宫里的玻璃镜画有山水人物图、仙山楼阁图、花鸟图、婴戏图等,还有西洋风景人物画,安装在大、小插屏和挂屏以及屏风等家具上。

“玻璃彩绘岁朝图”挂镜,绘制的是厅堂里一群孩子推拉着一个带轱辘的大象玩具行走着,前面的人举着万字牌,后面的人敲锣的、打鼓的,还有举着小人的,寓意着“万象更新”。东间房门口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一个小孩儿在门口观看。明间用落地罩相隔,里面正中摆放着几案,案上摆放花瓶、灯笼和供果,案子上方墙正中安挂玻璃镜,两边贴着对联,孩子们则在放鞭炮、打灯笼。整个挂屏绘画与镜子结合,站在挂屏的前面,透过明间墙上的镜子照到自己的身容,看着这些欢快的人们,又仿佛参与到这热闹、喜庆的场景中(图十四)。

图十四:玻璃彩绘岁朝图挂镜


“西洋山水人物图”挂屏,画面表现的是西洋人物场景,在山水环绕的岸边,一座古堡位于画面的左侧,小溪上横跨一座木桥,岸边、桥上三三两两衣着华丽的西洋男女朝着古堡方向走去,仆人们或手端着放有酒瓶的托盘,或肩扛盛满东西的麻袋,或手拿着食物跟在主人们后面,去古堡参加宴会的情景。远处山水环绕,朵朵白云漂浮在空中,空旷的天空就是镜子。站在玻璃镜画插屏前,在朵朵白云和婆娑树叶间映照出自我的身影,是否也向往着像画中的人一样带着礼物去参加西洋古堡的宴会呢(图十五)。

图十五:木边画西洋山水仕女图挂屏


玻璃镜画的神奇之处,在于照镜的人可以将自己与镜画中的风景和人物联系起来。观者站在古代风景人物的镜画面前,将自己的影像映照在他们之中,犹如突破了时间的限制,穿梭在古代的山水画中,与古人为伍,读书吟唱。观者站在西洋风景镜画前,则可穿越空间的阻隔,进入到陌生的世界中,成为西洋景中的一员。照镜的人既是观者也是参与者,既是看画者,也是画中人,将自己投影到一种可以由自己操控的虚构形象中,在这个虚拟的空间里上演一出假想的剧情。镜中的映射与镜面上的绘画,形成真实世界与艺术创作的交相辉映。

书房是读书、写书的场所,书房虽小仅容膝,却可汇流澄鉴,仰观宇宙,俯察万物,游目骋怀。长春书屋的镜子扩展空间、穿越时空、实现书房的理想,给室内带来了光明和宽敞,又产生出魅惑的幻影,使书房的主人陷入反思与自我修行之中。镜子又让人们消除了时空的限制,对虚无的镜像产生联想,在天地间纵横,在时空中穿梭。镜子连接着过去与现在,西方与东方,现实与虚无,外表与内心,光影交错,时空穿越,把观者带进一种乌托邦式的梦想境地,自由驰骋,亦幻亦真,引人遐思。

西方人说:“不要小看镜子,它一诞生就创造了新的空间;不要美化镜子,它镜像变幻,扰乱人的视野。”[8]乾隆皇帝坐在镜前也有这样一番的感受:“斵檀紫翠蟠龙蛇,锦帘半揭纹绣斜,中含冰月无点瑕,水精云母羞精华,西洋景风吹海舶,海门晓日揺波赤,梯陵度索万里遥,价重京华等球璧,虚明应物中何有,妍者自妍丑自丑,匡床坐对寂万缘,我方与我周旋久。”[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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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长春书屋为九州清晏别室。雍正间,高宗尝赐居长春仙馆,嗣纂当今法会,记一时问答语。高宗蒙赐号长春居士。”〔清〕吴振棫:《养吉斋丛录》卷一七,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90页。

[2]乾隆:《长春书屋》,《清高宗御制诗三集》卷六十一。

[3]乾隆:《长春书屋》:“先年赐号曰長春(雍正年间纂当今法会书,因赐号曰长春居士,尔时王大臣共闻之,今无一人知此者矣),到处颜斋训仰谆(长春园、万寿山、静宜园、避暑山庄、宁寿宫等处皆以此颜斋,用昭“圣训垂示体仁临民”之要)。宁只谈禅适清豫,临民要在体元仁。”《清高宗御制诗五集》卷六十六。

[4]乾隆四十二年,四月,油木作,“二十九日,员外郎四德、五德来说,太监鄂鲁里交紫檀木边座插屏玻璃镜二件,俱系宁寿宫库贮。传旨:将玻璃镜边收窄,在养心殿长春书屋床上两面板墙上安。将床罩横楣里面夹堂扇拆去,安壁子糊白纸,其插屏座二件收贮有用处用。钦此。……于六月初四日,员外郎四德将宁寿宫查来紫檀木边玻璃插屏一对,玻璃拆下已在长春书屋镶墙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合编:《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第40册第806-807页,人民出版社,2006年。

[5]乾隆四十三年,十一月,金玉作,“初八日,员外郎四德、五德来说,太监厄勒里交有锡大玻璃二块。传旨:将玻璃二块内用一块在养心殿长春书屋板墙上厢安,料估足用,不足用先画样呈览。钦此。随照长春书屋板墙尺寸,按玻璃大小料估,周围配紫枟木边外配栢木框,做得木样随大纸样一张,持进呈览。奉旨:紫枟木边准做,两边准安四寸宽栢木框,其上下不必安。钦此。于十二月初二日,太监常宁传旨:养心殿长春屋应安应墙玻璃镜,着今日进匠安装。钦此。”《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第42册第87-88页。

[6]乾隆三十九年,金玉作,十一月,“初七日,员外郎四德、库掌五德、笔帖式福庆来说太监胡世杰传旨:新建宁寿宫各殿内,所有应安玻璃窗户并镶墙玻璃镜等,俱着画样呈览。查库贮现有的玻璃对尺寸安用,如有不足者开写尺寸清单,奏明粤海关要。钦此。于十二月十二日员外郎四德、库掌五德、笔帖式福庆为……乐寿堂东梢间后檐东西山镶墙用玻璃二块,查得库贮长七尺五寸、宽四尺六寸玻璃二片,长宽足用。"《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第47册第654页。

乾隆四十九年,四月,记事录,“三十日,库掌大达色、催长舒兴、金江将原任粤海关监督李质颖送到大玻璃二块,各长七尺一寸七分、宽六尺三分,一块系养性殿长春书屋,一块系淳化轩三友轩,系李质颖自行呈进不请开销,持进交太监鄂鲁里呈览。奉旨:将此玻璃与长春书屋现安玻璃尺寸比较,料估呈览。钦此。于五月初一日,造办处谨奏为查明奏闻事。前于三十九年九月内为安淳化轩殿内三友轩高矮床两壁对面玻璃镜二架,用本处库贮长八尺三寸、宽五尺一寸玻璃二块烫裁。时因苏州织造四德前在库掌任内,监视烫裁,惊裂一块,已将四德罚俸三个月,其惊裂玻璃仍着令赔补,曾经请旨交粤海关购办。钦此。钦遵。在案。……现今原任粤海关监督李质颖进到长七尺一寸七分、宽六尺三分玻璃二块,内一块足敷长春书屋应用,一块较之三友轩所用库贮玻璃长八尺三寸、宽五尺一寸计短一尺一寸三分、宽余九寸三分,内缺角一块长三寸四分、宽一寸一分,合并声明。”《清宫内务府造办处档案总汇》第47册第654-655页。

[7]江滢河:《广州外销玻璃画与18世纪英国社会》,江滢河主编:《广州与海洋文明》(Ⅱ),中西书局,2018年,第152-153页。

[8]〔法〕萨比娜·梅尔基奥尔-博奈著,周行译:《镜像的历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封面。

[9]乾隆:《玻璃镜》,《清高宗御制诗文全集》。

张淑娴  女,1965年出生。毕业于南开大学,历史学博士。现为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从事明清皇宫建筑历史与艺术的研究工作。研究的重点立足于明清皇宫室内装修与装饰,从宫廷室内装修与装饰的历史、设计、制作到工艺和艺术特点进行较为系统、细致的研究。出版专著《明清文人园林艺术》、《金窗绣户:清代皇宫内檐装修研究》。发表学术论文几十余篇。


(感谢蒋璐玲同学的校对与排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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