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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受困于时代的“囚鸟”:渴望逃离,又踟蹰不前

如今父亲得赔一把新锯、一条新带,锯木厂还叫他以后别再送这种用过的木材上门来。但他却觉得很开心。这故事可以说是那种似乎对谁都有点教育意义的童话故事。

本文摘自《囚鸟》,[美]库尔特·冯内古特 著,董乐山 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7年6月

我们是受困于时代的“囚鸟”:渴望逃离,又踟蹰不前

作者冯内古特 图片来自网络

父亲的故事

亚力克斯叔叔和我坐在斯特格梅耶酒店,要了啤酒,等待父亲和哈柏古的驾临。他们说好分开来的,因为要是他们一起来,路上肯定没什么话可说。那时父亲已对政治啦、历史啦、经济啦等等完全失去了兴趣。他常说,空谈太多。对他来说,感觉比观点更有意义—特别是手指触摸自然物体的感觉。二十年后他临死时还说,他后悔没有当陶工,那样就可以一天到晚揉泥块。

对我来说,这很伤心—因为他受过良好教育。我觉得他好像是在把聪明才智随便扔掉,就像一个仓皇退却的兵一路上把步枪和背包都扔掉一样。

别人却觉得这很好。他在本市是个极受敬重的人。他的双手极巧,待人也总是彬彬有礼,没有心眼。在他看来,手艺人个个都是圣人,不论那些人实际上是多么卑鄙或愚蠢。

附带说一句,亚力克斯叔叔的手什么也干不来,我的母亲也是。她连一顿早饭也不会烧,一颗纽扣也不会钉。

鲍威斯·哈柏古能挖煤矿。那就是他从哈佛毕业以后干的事。别的同学都到家族企业或者交易所、银行等地方去工作,他却去挖煤。他认为要做劳动人民的真心朋友,本人就得是个工人—而且还应该是个好工人。

因此我不得不说,当我开始了解我父亲的时候,在我自己算得上成人的时候,我父亲却开始做一个从生活中全面退却的好人。我母亲早已投降认输,从我们家的组织表上消失了。失败的氛围就这样一直伴随着我。因此,我对像鲍威斯·哈柏古那样勇敢的老战士一直心怀崇敬;还有别的一些人,他们仍然渴望了解这个世界到底在发生什么,他们对于怎样从失败的利爪下夺取胜利仍有很多的主意和办法—“如果我要活下去,”

我这么想,“我最好以他们为榜样。”

我有一次曾经想写一本关于我父亲同我在天堂团圆的小说。实际上,本书的初稿就是那么开始的。我希望在小说里成为他的真正好朋友。但结果是小说写得很不顺手,写我们熟悉的真人的小说常常是那样。在天堂里,你愿意多大就多大,只要你在地球上到过那年龄。比如,标准石油公司创业者约翰·D·洛克菲勒在天堂里只要不出他实际在世年龄九十八岁,自己愿意要多大就多大。古埃及国王图特在天堂里只要不出他实际在世年龄十九岁,自己愿意多大就多大。别人也是这样。作为小说的作者,我感到很泄气,因为我父亲在天堂里选择只要九岁那么大。

我自己选了四十四岁—外表令人敬重,对异性仍有相当吸引力。我见到父亲时不禁感到又难堪又生气。他就和一个九岁孩子那样像只小猴子,眼珠骨碌碌地转个不停,双手乱动。他有用不完的铅笔和拍纸簿,老是跟在我的后面,什么都画,画完了就死乞白赖地要我说好。不是老相识的人有时问我,这个陌生的小孩子是谁,我不得不据实回答:“这是我的父亲。”因为在天堂里是说不得谎话的。

大孩子喜欢欺侮他,因为他不像别的孩子,他不喜欢说孩子气的话,玩孩子玩的游戏。大孩子常常追赶他,把他捉住,把他的裤子、裤衩剥下来扔到地狱口里。地狱口看上去像口许愿井,不过没有水桶、绞车。你趴在地狱口的边上可以听到轻微的声音:下面很深很深的地方有希特勒、尼禄王、莎乐美、犹大那样的人在叫饶命。我可以想象,希特勒本来已经吃足了苦头,如今还不断地被我父亲的裤衩蒙住脑袋。

我父亲每次被人剥掉裤衩,就跑来找我,脸上气得发紫。往往是我刚交了几个新朋友,正准备给他们留下一个态度潇洒的印象的时候,我父亲就出现了,又哭又骂,露着摇摇晃晃的小鸡鸡。

我向我母亲告状,可是我母亲说她不认识他,也不认识我,因为她只有十六岁。我又甩不掉他,只能叱骂他几声:“瞧在老天爷的份上,父亲,请您快点长大好不好?”

事情就是这样。这部小说一定会令人非常不愉快,因此我就搁笔不写它了。

我们是受困于时代的“囚鸟”:渴望逃离,又踟蹰不前

作者冯内古特 图片来自网络

现在是1945年7月,父亲走进了斯特格梅耶酒店,仍旧生气勃勃。他当时的年龄大概与我现在相仿,是个对再婚续弦毫无兴趣,对找一个不论哪样的情人都无明显愿望的鳏夫。他留着一撮大胡子,就像我现在留的那样。当时我是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

当时一场可怕的苦难—一场全球性的经济崩溃,继之以一场全球性的大战—正快要结束。到处都有战士开始复员回家。你可能以为父亲会对这件事,会对正在诞生的新纪元发表意见,哪怕是十分随便一带而过的意见,但是他没有。

相反,他却说起那天早上他遇到的一件意外的事,而且说得娓娓动听。他在开车进城的路上,看到一所老房子正被人拆掉。他停了下来,走近一看屋架子,发现前门门槛的木材很少见,他最后判定是杨木。那木头大约有八英寸见方,四英尺长。见他这么喜欢这块木头,拆房子的就送给了他。他向他们借了一把锤子,把能够发现的钉子都起了出来。

然后他把这块木头送到锯木厂,要他们把它剖成木板,以后再决定其用途。他主要是想看看这种不常见的木材的纹理。锯木厂要他保证里面不留一枚钉子。他做了这样的保证。谁知木头里面还有一枚钉子没有被起掉,因为钉帽已经脱落,所以看不出来。圆锯碰到钉子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锯子给卡住了,可是传动带还在转,因此冒出了一股烟。

如今父亲得赔一把新锯、一条新带,锯木厂还叫他以后别再送这种用过的木材上门来。但他却觉得很开心。这故事可以说是那种似乎对谁都有点教育意义的童话故事。

亚力克斯叔叔和我对这个故事没有很强烈的反应。和父亲所有的故事一样,这个故事像只鸡蛋那样包裹严密,自成一体。

那天中午与鲍威斯·哈柏古一起吃完中饭,在回家的路上,我亲爱的父亲在车上久久沉默,一言不发。我们都搭我父亲的普利茅斯轿车,由他开车。大约十五年后,他因开车闯红灯被拘。那时发现他已经二十年没有驾驶执照了—这就是说,我们同鲍威斯·哈柏古一起吃中饭的那一天,他也没有驾驶执照。

他的房子在乡下比较远的地方。我们开到市郊时,他说我们要是运气好的话会看到一条奇怪的狗。他说那是一条德国牧羊犬 ,因为经常被汽车撞,已经站不起来了。但是那条狗一见到汽车仍要蹒跚地出来追赶,目无惧色,怒气冲天。

但是那天那条狗没有露面。不过的确有这条狗,我后来独自开车经过时看到过。它趴在公路边上,准备用牙齿狠狠地咬我前面右轮的车胎。它冲刺的模样叫人可怜。它的后半截身子几乎已动弹不得了,只能用两条前腿所剩余的力气拖着,仿佛拖的是一只乘船箱。

那是原子弹被丢在广岛的那一天。

作品简介

我们是受困于时代的“囚鸟”:渴望逃离,又踟蹰不前

《囚鸟》,[美]库尔特·冯内古特 著,董乐山 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7年6月

联邦最低限度安保措施成人改造所里,颓唐的小老头儿瓦尔特·斯代布克正在等待领他出狱的狱卒。

在他过去的人生中,他曾是斯拉夫移民的儿子,哈佛大学毕业生,前共产党党员,前联邦政府官员,“水门事件”的涉案者……

不久他还将获得一个新的身份,神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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