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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平:我们一起用“高腔”呼喊,并且回答

花田沟,我的心里早有了它的地形地貌,它几乎就是安溪潮村和拱市村的叠加,再添上一座老戏楼。

马平:我们一起用“高腔”呼喊,并且回答

马平,1962年生,四川省苍溪县人。著有长篇小说《草房山》《香车》《山谷芬芳》、小说集《小麦色的夏天》《双栅子街》等。曾获第五届四川文学奖。现任四川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2017年春节过后,我在几年前写长篇小说时落下的腰腿病痛更显沉重,安坐片刻都成了奢侈。事实上,就算没有这个病痛,我也坐不住了。

脱贫攻坚,这个壮美的时代命题,又将在春风里掀开崭新的一页。寒冰既破,鲜花正开,我听见了春天的召唤。

我所供职的四川省作家协会,正精心组织以脱贫攻坚为主题的文学活动,广泛发动四川作家奔赴脱贫攻坚主战场。整装集结,秣马厉兵,我听见了战鼓的催征。

我是从乡下走出来的作家,对农村贫困群众的生存状态,心里是有数的。我也深知,这一场针对贫困的、声势浩大的围歼之战,既传递着深切的体恤和无尽的牵挂,也彰显着坚定的信仰和不屈的壮志。

一棵金弹子,一座老戏楼,在一个乍暖还寒的春夜,倏然间向我逼近,靠拢了。

金弹子,是我半年前在广安市一个贫困村见到的。当时,我带领一个作家小分队在那里开展“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题实践活动,参观了一个单身汉经营的小花圃,在那个盆景跟前停留了一会儿。金弹子是从山上采挖回来的,那桩头,那茎干,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才完成了那么奇崛的造型。那金红的果实,穿越寒冬,让一个春夜平添暖情暖意,并将照耀我走向一片花海。

老戏楼,是我三个月前在绵阳市游仙区乡下采风时见到的,我已经为它写了一篇散文。它名叫乐楼,据说是四川省保护得最为完好的清代戏楼之一。那牢固的戏台,敲锣打鼓,让一袭春风捎来好词好句,并将引领我唱出一段高腔。

那个夜晚,金弹子刚让我坐下,老戏楼又让我起立。我坐立不安,直到两个人物恍然出场,我才渐渐消停下来。他们就是米香兰和柴云宽最初的影子。当年在川剧“火把剧团”演过戏的这两个人物,正为贫所困,因此他们并没有登上那老戏楼,甚至没有来得及转过脸来,眨眼间就无踪无影。

他们送来了著名的川剧高腔,隐隐约约,一声或者两声。

“高腔”这两个字,就这样正式登场亮相。中篇小说《高腔》,也由此启幕了。

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我一边治疗腰腿病痛,一边搜罗脱贫攻坚的相关素材。我发现,我和来自基层的朋友说起脱贫攻坚这个话题,差不多都能立即说到一块儿,因为大家都或直接或间接地参与其中。一次,一个市文化馆馆长对我说她头天还在贫困村里忙到天黑,而同时从另一个地方来的人里面,就有一位是在贫困村挂职的第一 书 记,正坐在我的面前。

小说中的人物,就这样一个一个冒出来,不断地向我靠拢。

没错,生活一直这样慷慨地赐予着。我当然知道,更丰富的生活空间,在书房和茶室之外。我来不及等腰腿稍好起来,就躺卧在小车后排,开始下乡了。

马平:我们一起用“高腔”呼喊,并且回答

最先,我去了仪陇县安溪潮村。那个贫困村脱帽之后的面貌,再一次颠覆了农村留给我的记忆。几位镇村干部领着我在村里参观了一个下午,我在离开时一直回望那个山坳,直到把它装进了心里。

接下来,我去了蓬溪县拱市村。那个村的第一书 记 蒋乙嘉舍小家为大家的故事,也已经由中央媒体向全国传播。他带领全村人种下的地涌金莲,都快涌上大大小小的道路了。那沉甸甸的花,也让我在做记录时又一次掂量到了文字的分量。

一个朋友牵线搭桥,让我见到了阆中市一个贫困村的第一书记。那是一个书卷气十足的女子,工作单位在市级机关,但说起她在村上的工作,却讲得头头是道,让我这个常以熟悉乡村生活自诩的人自愧弗如。

我不能在车上久坐的麻烦,阻断了我再去访问那个单身汉的小花圃的计划。一个朋友帮忙,在成都近郊郫县为我联系了一个花圃,我赶过去参观,并且和它的主人成了朋友。那花圃里不止一棵金弹子,我在后来不知给那个朋友打过多少电话,好像要问遍每一棵金弹子的前世今生。

我有一个至今没见过面的朋友,因他喜欢我的文字而结缘。他在大巴山深处经营花木,为我发来了无数张野生金弹子的照片。

金弹子开路,并非所向披靡。夜深人静,我从书橱中摘出一摞川剧剧本,希望从中得到一些帮助。我的夫人生在川剧世家,一家人都成了我的川剧顾问。我过去知道川剧弹戏《花田写扇》,却是这一回才知道了川剧高腔《迎贤店》。

花田沟,我的心里早有了它的地形地貌,它几乎就是安溪潮村和拱市村的叠加,再添上一座老戏楼。

迎贤店,后来成为我小说的重要一节。

红鸾袄,这个川剧曲牌也在我的小说中适时发声。

我在汶川大地震极重灾区青川县挂职担任副县长时,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川北薅草锣鼓非常熟悉。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川北薅草锣鼓也搬了过来,参与标注一个山重水复的“四川故事”。

我在前期所做的这些工作,都不会为我的写作提供任何一条现成的道路,无论是通村还是通户。农村一度被遮饰的问题,已经被脱贫攻坚这个时代壮举逼现出来,不容我视而不见或充耳不闻,也不容我避重就轻或敷衍塞责。

不过,那些“等靠要”的面影很快就淡化了,并没有湮灭我的激情。

倒是有一张美丽的面容,日渐清晰起来。这是一个农村新型女性形象,她就是米香兰。

第一书记丁从杰出场虽然稍晚一步,但他肩负使命而来,虎虎生风。

米香兰的丈夫柴云宽、市文化馆馆长滕娜、村支书牛春枣、单身汉牛金锁、残疾人米长久,他们都有着各自的担当,也都有着各自的声腔。

我已经明白了我的任务,那就是要让花田沟村的每一个人,都发出自己的声音,一齐向贫困宣战。我还必须和丁从杰牛春枣们同步,调动花田沟村一切资源,一座戏楼一座拱桥,一条大路一条小溪,一棵古柏一棵花树,一个盆景一个鸟窝,一声布谷一声口哨,一句戏文一句山歌,一齐向贫困发起围剿。

最要紧的,还有一个老柴疙瘩。它从悬崖边上移走,东躲躲西藏藏,最终灿然亮相,成就了一片花海。

那是一个老桩头。它倔强的茎干,在初稿上是每一枝都结果,在定稿上却是每一月都开花。

那个移换的过程,差不多就是一出戏。

我去拜谒老戏楼那一回,还在绵阳市游仙区观赏过一片月季花海。我有很多关于月季的问题需要请教,就联系上了那月季博览园的董事长,她来成都时我们在茶舍见了面。她耐心地听我梳理小说的情节,突然问我,那个让两家和解的老柴疙瘩,为什么是金弹子,而不是那最初救人一命的七里香?

我说,我需要给单身汉牛金锁一笔钱,而七里香卖不了那么多钱……

她说,你不知道,七里香比金弹子更能卖一个好价钱。

我详细询问,这才知道自己没弄明白的,并不仅仅是市场行情。生活又一次现身说教,谁才是真正的老师。

那个在大巴山深处的朋友,又发来了无数张野生七里香的照片。

尽管我已经为金弹子找到了买家,却是说撤就撤。那些词句在我眼前消失殆尽,一果一叶都没有留下,让我一连几天怅然若失。

金弹子换成了七里香,七里香嫁接出了月季。这一条鲜花的道路,就这样从迷途中拽回来。我们这一拨人,就这样天南地北地聚拢来,结成了一个团队,一起为花田沟探寻发展之路。

路越走越宽,磕磕绊绊却依然不断。

那两个第一书记,轮换着成了我的创作顾问。我写到卡壳的时候,一个电话打过去,一条信息发过去,问题总会迎刃而解。

我的一个初中同学一直在乡镇上当领导,他差不多就是一个农村工作的政策匣子。我遇到了他可能说得清的问题,不管是大清早还是大半夜,我都会不管不顾地拨打他的手机。比如,贫困户异地搬迁政策、通户道路的资金来源、宅基地复垦之后的归属,等等。

我没有想到的是,人民文学杂志的老师知道了我的这个写作动态,在关心我身体健康的同时,一直关注着这篇小说的进展情况。如果没有来自人民文学的指导和鼓励,很难说这篇小说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命运。

同样,那些提供帮助的人如果少掉一个,这篇小说也可能有一个或大或小的走形。

高腔,就这样提升了它的高亢与激越。

高腔总会有帮腔。帮腔,正是川剧高腔最为显著的特色。

如果是我在唱高腔,那么,不知有多少人在为我帮腔。

如果是丁从杰米香兰们在唱高腔,那么,我和这个团队一起在给他们帮腔。

脱贫攻坚,正在书写着人类反贫困历史上最为辉煌的篇章。我创作的虽不是鸿篇巨制,但我可以坦诚地说,我在写作全过程中也像脱贫攻坚本身一样,着实花了一番“绣花功夫”。我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和懈怠,在既不能坐也不能站的时候,我只好在椅子上跪下来。

中篇小说《高腔》2017年5月30日定稿,在《人民文学》2017年8期发表,据其改编的同名话剧正在紧锣密鼓排练之中。

我深深地感谢《人民文学》!

我深深地感谢为这篇小说提供帮助的每一个人!

我深深地怀念初稿中的那棵金弹子。她翩然而来领我上路,完成使命之后悄然而去,重新回到了任意一个花圃,或者山野。

我真诚地祝愿现实中的那个单身汉,他也像小说中的牛金锁一样,已经有了如意的生活伴侣。还有,他那一棵金弹子也已经走上了一条更好的道路,果实累累,琳琅满目。

我相信我的腰腿会好起来,好让我继续下乡。我相信我在乡间会遇到米香兰们柴云宽们,我们无论是谁朝对方呼喊一声,都会听到热忱的回答。这是因为,我们已经一起用高腔呼喊过了,并且回答过了。

摘自《四川日报》

马平:我们一起用“高腔”呼喊,并且回答

《高腔》精彩预览

一、锣鼓

屋前那棵白玉兰树又开花了。这个春天来得早,米香兰却没有留意,花是不是也比往年早开了一两天。这几天,她只管去留意丈夫柴云宽了。柴云宽又有一点反常,成天像一只蜜蜂,哼着出去,哼着回来。

米香兰的父亲米长久长年瘫痪在床,不知有多少年没说过上门女婿一句好话。这一回,他却对女儿说:“大秀才那几点墨水,大概已经写了几个正字了!”

家里只有一台小彩电,一直摆放在父亲屋里。除了轮椅,那就算家里最值钱的东西,父亲格外爱惜。那电视对父亲也好,这么多年了,竟然只让人修过两次。父亲爱看电视剧,也爱看新闻,尤其是本地新闻。“电视上又是锣又是鼓。这个家四张嘴,总得应一声呢!”他说。

米香兰难得有空看看电视,加上从不参加任何会议,所以,好多事都好像瞒着她一样。柴云宽知道她不爱听,往往还是要故意滴一句漏一句。再说,这一回阵势多大啊,田间地头又没有上锁,她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呢?

白玉兰花瓣不断往地上掉。柴云宽从外面回来,看见米香兰在磨镰刀,就吃力地弯下腰杆,捡起几片花瓣,这就算他一天也做过正事了。

米香兰举起镰刀看了看,锋口上的阳光晃花了眼睛。

柴云宽用花瓣做了一把扇子,扇了几下春风。他说:“这一回,评选贫困户,没有把我们家漏了!”

米香兰扭身进了灶房。这段日子,她总是变着花样做饭做菜。父亲下半身完全瘫痪,加上不是这样病就是那样病,饭菜总会照顾他。万幸的是,他的一双手一直能使出一点力气,自己还可以勉强吃饭。

午饭时间到了,柴云宽却又不见了影子。

太阳正好,米香兰把父亲抱进轮椅,再把轮椅推到白玉兰树下面那张小石桌跟前。然后,她把饭菜端上小石桌,在矮板凳上坐下来,给父亲一口饭一口菜喂起来。

父亲让开了一口饭,换上了几句话:“伙食开这么好,给谁看啊?快来看,这个家并不贫困,吃饭还是不成问题的!”

米香兰不吭声。父亲爱吃菜就喂,爱说话就听。

父亲叹了一口气:“这花田沟,这从前的前进大队,现在成了贫困村,开初我也没有想通呢!”

米香兰赶紧把饭给父亲喂了。

“贫困户,都要先写申请呢。然后,大家来评。村上公示了,然后,镇上还要公示……”

筷子又夹起了菜。

“锣鼓一槌应一声。”父亲说,“这锣是锣、鼓是鼓,你却要装起当个聋子。”

米香兰又赶紧把菜给父亲喂了。

“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说买马去周游!”

父亲大概又把薅草锣鼓搬出来了。爷爷和父亲都当过薅草锣鼓唱歌郎,方圆几十里都有名声。父亲说话,时不时会冒出一句两句歌词。

“这村里谁不知道,这个家的憋屈,根子在我身上……”

“爹。”米香兰轻轻叫一声,“你又这样说!”

父亲吃了菜,不再说话。他那不停颤抖的手,把筷子要了过去,

米香兰站起来,顺着下方的一坝庄稼望过去,在石拱桥那儿停下来。她再顺着一面山坡望上去,那座旧戏楼在太阳下面好像变高了,她的眼睛就又花了。

从小到大,米香兰都一直相信,父亲走夜路一步踩虚,从那石拱桥上跌了下去。她知道真相的时候,已经从高中退学去学唱川剧,并且和师兄柴云宽好上了。同村的牛春枣一直追她,听说心上人被一个既会唱戏又会写诗的英俊小生抢走,绝望得拿脑袋砸墙。

米香兰出生在青黄不接的季节,还差五天才满月,家里的口粮却管不了两天了。父亲在夜里上山去摘生产队的胡豆,被一个人跟踪上了,结果慌不择路坠下了悬崖。天亮以后,爷爷上山寻找,突然看见崖壁上的一蓬七里香兜着他的儿子。七里香开了一大团花,而他的儿子只有小小一撮,都看不清脸朝上还是朝下。

米家几代单传,到了米长久这儿出了大岔子。米香兰知道,父亲开初就看不上柴云宽,母亲的态度却正好相反。母亲入了戏,父亲只好依了。事实上,当时一起唱戏的姐妹都觉得柴云宽不配,米香兰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柴云宽并不嫌她有一个瘫痪的父亲,并且都同意做上门女婿了,还要怎样呢?

母亲有一副好嗓子,也会时不时像父亲那样用歌词说话。女儿的嗓子更好,并且比母亲有一副更好的模样。米香兰已经出落成了一枝花,早有人喊她“戏人儿”。因为她去的是“火把剧团”,又有人喊她“火把女子”。“火把剧团”不过是业余剧团的一个戏称,那时候即便没有电灯也有煤汽灯,夜间演出已经不再用火把照明。母亲喜欢看戏,一心指望女儿被县剧团招去当正式演员,她说她往那儿一想浑身都是劲,所以,“火把女子”她不爱听。

母亲独自一人种着一家五口的责任田,还修了四间“尺子拐”房子,并且先后把两个老人送老归山。“火把剧团”在农忙时节是不演戏的,米香兰回到家,母亲却舍不得让她的兰花指拈一点农活。一天夜里,母亲关着门给父亲洗澡,屋里传出了歌声。米香兰偷偷站在门外,没听几句就羞着了。后来她知道了,那是父亲和母亲在比赛唱薅草锣鼓歌呢。

谷子收回来了,母亲又可以缓一口气了。她知道,柴云宽第二天就要从八里坡过来,接上女儿一起回剧团。她要用新糯米为一对才子佳人打糍粑。夜里,她坐在灶前烧锅,灶火映亮了她的脸。她一高兴,就要女儿教她唱一段川剧。

米香兰教的是川剧高腔《绣襦记》的一个唱段。她先给母亲讲了讲剧中人物李亚仙与郑元和,再告诉母亲,这一段的曲牌叫“红鸾袄”。

“红鸾袄?”母亲说,“多好听的名字啊!”

郑郎夫未把前程放心上,

倒教奴心中暗着忙。

好男儿应该有志向,

须做个架海紫金梁……

母亲很快就会唱了。她还想往下学,但身子一歪,说睡就睡着了。她好像已经把糍粑打好,好梦都跑到她的脸上来了。

米香兰怎么也不会想到,她那次离开家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母亲走时,已经入冬。那天傍晚,她已经没有力气上灶,就早早上了床。事实上,她的身子已经肿了快一个月,但她不想让女儿知道,父亲也没有办法。她甚至也没有力气说更多的话。她只说,睡一觉起来,到镇上医院抓一服中药,就好了。

那天半夜,父亲从床上滚了下来。他爬到门口,长长地喊了一声。

米香兰认为是自己害死了母亲。她当时是真不想活了,给自己设计了若干种死法,包括从父亲坠崖的地方跳下去。要不是柴云宽守着她寸步不离,她早就活二世人了。

父亲自然也想死。他一再绝食,最终还是女儿的泪水让他张开了嘴。

母亲出七那天,米香兰在家里一直没有起床。夜里,柴云宽实在熬不住,睡着了。米香兰起了床,摸黑到了母亲坟前。她跪在地上点燃纸钱,让火光照亮母亲的坟头。她说:“妈,你歇够了没有啊?今天,我要把上次没唱完的那一段戏,都教给你。妈,我们接着唱‘红鸾袄’啊……”

天上飘下了零星的雪花,纸火熄了。米香兰站起来,好一阵开不了口,好像在等待锣鼓。她还没满十九岁,但她知道,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唱戏。她在心里默念着母亲唱过的戏,匀了匀气接上了。然后,她唱一句就停下来,那是要把时间留给母亲。

古今来多少好榜样,

媲美先贤理应当。

愿君家怀大志风云气壮,

休得要恋温柔儿女情长!

米香兰听见了母亲的声音,看见了母亲那被灶火映亮的脸。而在远处,人们听见坟地里一腔唱一腔停,以为米香兰已经疯了。

二、布谷

戏楼建于清朝晚期,石拱桥却更早一些。因此,这儿从前叫拱桥沟。人民公社时期改为前进大队,到了又要掉头叫村的时候,上面却规定一县之内村名不能雷同,另一个拱桥沟不知凭什么就占了先。戏楼叫乐楼,乐楼沟却好像不大顺口。比来比去,村名只好在沟底的坝子上落了脚。那片开阔的田地叫花田坝,住在坡上的人却又对花田坝村有意见,因为那等于把他们排斥到了村外。最终,上面拍了板,叫花田沟村。

“花田”两个字是怎么来的,却又说法不一。柴云宽说有出川剧叫《花田错》,还分出一个折子戏叫《花田写扇》,那里面的故事就是这沟里出去的。当然,没人相信他的话。要说错,花田沟排第一的姑娘米香兰跟了他,那才是一步走错步步错,大错特错。

写扇?写散吧?写嘛,看看散不散。

柴云宽从二十里外的八里坡入赘到花田沟,并没有改名换姓。结果,大家都看到了,尽管这个人是一团糊不上墙的稀泥,米香兰和他却一直没散。

花田坝中央那块麦田,就是他们家的。单看那麦子每年的长势,谁也不会相信,他们那个家都已经掉到沟底了。

那块麦田上午开镰,村两委又通知下午要开会了。

村上的学校撤了以后,校舍做了村委会,和戏楼面对面。柴云宽从家里去村委会有两条路可走。大路远一点,开头要下一道小坡,然后穿过花田坝拐上古驿道,从枫树林里爬上去。小路近一点,开头要爬一道小坡,然后全是平路,只不过随着山形有两个小弯一个大弯。

柴云宽不待见那大弯里住着的一个光棍,很少走那条小路,这一回却不得不走近路赶一点时间。每年农忙时节都一样,米香兰除了管一管猪,只顾着自己去下地。他腰杆上有伤病不能去割麦子,在家里也并没有闲着。家里那一堆零碎活路,害得他开会都要迟到了。

一辆小车从村委会开出来,下了一道缓坡,过了一座平桥,再上了一道缓坡,在垭口的一棵大柏树下面消失了。

柴云宽真迟到了。会议室后半部分没有一个空座,他在第三排坐下来。右边和背后坐着他的两个扑克搭子,也是对头。一个在他右耳朵边上说,镇上干部已经陪着县上干部走了,省上干部倒留了下来。另一个在他背后说,市上的人说是过几天来,我还想怎么提前来了一个,原来是你。

台上坐着三个人,一边是村支书牛春枣,一边是村主任米万山,中间那位不认识。牛春枣正在讲话,柴云宽不爱听,脑袋偏向右边一问,原来中间那位是省上给这贫困村派来挂职的第一书记。

柴云宽刚把腰杆挺直,就轮到第一书记讲话。

这个年轻人面相不错,嗓子却不好,好像叶子烟熏出来的。他那四川话,又像是装出来的。他讲的也是一些大话,却一听就知道,水平比牛春枣高多了。

他说:“从今天起,我就是花田沟村的一员了,我就要用‘我们花田沟’来造句了。我们花田沟……”

靠窗的一个人突然喊起来:“第一,说钱!”

背后的那个扑克搭子跟着喊起来:“第二,说票子!”

牛春枣立即把桌子拍响了:“第三,说人来疯!”

第一书记抬起双臂,好像要撑着桌子站起来,结果却是把双手向下使劲一压。他大声说:“总之,先说会场纪律!”

会场上渐渐安静下来。

柴云宽却像小学生那样举起了一只手。

第一书记看着他:“你有话请讲!”

柴云宽清了清他的好嗓子,说:“这么有文化的一个地方,为什么成了贫困村?‘老第’,你也看到了,主要是村干部没文化、村民没素质……”

牛春枣又拍了桌子:“少称兄道弟!”

“第一的第。”柴云宽说,“比如你,老牛。你这什么文化!”

牛春枣还想拍桌子,看见“老第”对他摆了摆手,就把手放下来。

柴云宽接着说:“我知道,老牛,你现在排第二……”

“我来这儿不是排座次的!”“老第”打断他说,“你来迟了,没听介绍。我姓丁,叫丁从杰。你贵姓?”

“免贵姓柴。”

靠窗的那个人说:“他免贵姓米!”

柴云宽扭过头去:“你爷爷姓米!”

米万山一直勾着头,那样子就像在打瞌睡。他突然抬起头,说:“你们都没有念过书吗?”

“老第”立即站起来说:“这儿从前是一间教室,你们拿我当新生了,是不是?”

“这也不是演戏。”牛春枣也跟着站起来,“要演戏的出去,戏楼是现成的!”

会场上又闹哄哄的了,那个扑克搭子好像说了句,走!

柴云宽站起来,端着一副身板向外走,就没听那个烟锅巴嗓子还说什么了。

会场上却传出了一阵掌声。

柴云宽在操场上一边走一边等,没有一个人跟出来,只好硬着头皮从戏楼旁边走了下去。枫树林里的空气比会场上不知好到哪儿去了。他顺着古驿道朝下走一段,然后转身朝上爬一段。路旁有一棵弯腰杆枫树,正好可以让他把身子斜靠上去。林子并不密,他顺着小溪一路往下看,溪边那一片密匝匝的人家只露了一些顶。自家的房子在小坡上,一片瓦都看不见,他却看得见自家的麦田,还有米香兰的背影。

他第一次被米香兰带回家来,就是在这片麦田里见到了岳母,他最初看到的就是割麦子的一个背影。岳母在世时对他太好了。这会儿,那背影有点混淆,让他的鼻子有点发酸。

当年岳母走了,他把眼睛都哭红了。他在下雪的时候写了一首诗,题为《布谷》。那以后,布谷每年一叫起来,柴云宽就盼着它尽快歇下来。布谷飞进诗里是一种鸟,留在现实中又是一种鸟。他光听着那叫声都累。布谷,它可是飞着吆喝不腰疼。柴云宽也一直想飞,远走高飞。但是,米香兰还没怀上孩子,他就哪儿也去不成。布谷催收也催种,他在夜里一点不懒,米香兰身上却是一直没有动静。他当然知道,自己早已有了一个懒名声,那也怪不得他,因为他天生就不是务农的料。他要是生在城市,唱戏、写诗,哪一样都不在话下。他有一副好口才,却又不适合做生意,因为他什么话都藏不住,光是一个价钱都会让人一上来就摸了底,所以,他最在行的就是做亏本生意。米香兰挣下一张板,他就要折上一扇门。还好,过了七年,米香兰终于怀上了孩子,他才算终于拿下了一张出远门的通行证,立即就去了大城市。但是,孩子还要等两个月才出生时,他就回来了。他说,他在外面拜一个高人学了卜卦,那人给他卜算出来,他要是早几年外出打拼必将衣锦还乡,如今身在异乡却会性命有忧,腰杆受伤或许就是一个报警。事实上,他在外面什么活都干不了,什么苦都吃不了。他也受不了夜里没有女人那个苦。他那腰杆还真让一包东西闪过一下,不过没几天就好了。

弯腰杆枫树好像在一点一点拉直。柴云宽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姿势,就站起来,看见了戏楼的一只翘角。岳母在世时一直说,她想早点看到柴云宽和米香兰双双登上村里这戏楼演一场戏。结果,戏没有演成,米香兰还点了一个火把,差点把它烧了。

八年前那个冬夜,却真的让他的腰杆留下了一个病根,正好算在外出打工的账上,这些年他正好不再装来装去。那一夜,他蜷缩在这枫树林中的一个草窝子里,直到天亮时米香兰喊了他一声。他在草窝子里就把台词编好了。他想从戏楼上弄一点古董去变钱,正好那女人说她男人在外面找得到买家,就约好夜里一起干。戏楼是大家的,不偷白不偷。

米香兰说:“你们本来是去偷个情,你却硬要说成去偷个文物。呸!你要是让我的儿子听见了那个偷字,我撕烂你的嘴!”柴云宽好歹也听出来,米香兰看在儿子的分上,已经饶过他这一回了。还好,那个女人春节一过就外出打工去了,从没见回来过,后来听说她离婚了。柴云宽去镇上的医院看过腰杆上的毛病,但那要花一笔钱,只好忍了。打扑克不费腰杆,他和几个年龄偏大的人组成了相对固定的搭子,诈金花。渐渐地,那成了他的强项。诈金花讲的是“诈”,他认真吸取做生意的教训,表演功夫渐渐就派上了用场。搭子们联手对付他,但他们常常被他的油嘴滑舌弄昏了头,依然不是他的对手。他们下的注头小得不能再小,大一点他就退出,这是原则。他输得最多的一回,是一十三元七角。他赢得最多的一回,是一十八元六角。所以,开初还有人到他家里去讨过赌账,后来就没有那回事了。

三、火把

八年前的那一天,柴云宽说他在床上闪了一下,腰杆上的伤病加重了。他吃过早饭出门去溜了一圈,吃午饭时却又说他晚上要去镇上看电影,要米香兰拿钱给他买电影票。他当然知道,米香兰不会给他一分钱,但是,这样请示一下,看电影才会像真事一样。

当时已进入腊月。下午,柴云宽在屋角烧了一堆柴疙瘩火,坐在板凳一头,把几颗苞谷粒在板凳另一头撒来撒去。他那是在卜卦。卦相可能不大成功,他就把苞谷粒丢进火堆,让它们炸起来。这样的爆米花也不成功,留在地上会惹责骂,他只好蹲下来一颗一颗拈起来。接下来,他好像发了写诗的兴致,但在一张纸上写出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名字,赶紧撕下来烧了。纸灰飘在地上,他只得又蹲下来一点一点抹掉。

天色已经不早,他在火堆里烧了三个红苕,把他一个人的晚饭解决了。他把乌手乌嘴洗干净,换上过年才穿的衣裳。他走到院坝边上,扯起喉咙唱起来:

凄凉辛酸,落拓天涯有谁怜!

米香兰正在责任田里给麦苗追肥,停下来听了听。那是川剧高腔《迎贤店》里的唱词。麦田被粪水泼过,就像下了一场臭烘烘的雨。那戏却更臭,起腔那么高,也不怕把喉咙和腰杆一块儿闪了。她把一瓢粪水泼出去,却没有把一句脏话骂出来。

天色已经转暗,四周的山峰正在拉高。

米香兰挑着空粪桶走上地埂,麦田四周空空荡荡。柴云宽自从去了一趟大城市,就算见过了大世面,成天把小路当大街来走。他刚才那一嗓子,没有什么凄凉辛酸,倒好像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中午说起电影的时候,就已经是那个调调了。剩在村里的女人多呢,他大概是秀才当不下去了,而要去当一个义士了吧?

柴云宽从屋前的小坡走下来,上了花田坝上的大路。他走得很慢,一句戏好像已经把他唱累了。

米香兰挑了一天粪水,身上却还有没使完的劲。她看见柴云宽过了石拱桥,并没有走那条水泥路,而是上了古驿道。她没有多想,就把空担子丢在了地埂上。反正儿子被他爷爷接到八里坡去了。她倒要看看,这夜里到底会上演一出什么好戏。

天说黑就黑了,还好,月亮已经出来。古驿道是石头砌起来的,好像下了霜。米香兰走了一阵,前面不见了柴云宽,后面却又有一个人影子跟上来。她弯下腰杆摸起一个小石头,想停下来不往前走都不行了。

突然,柴云宽迎面走过来。米香兰好像被路边的大柏树扯了一把,就闪到了那比水桶还粗的树身背后。没错,柴云宽朝镇上走了一阵,调头了。他戏唱得不好,却也知道要把假戏做真。他的这一出戏里显然没有米香兰的角色,所以,他好像连大柏树都没有看见。他大摇大摆走过去时,还念了川剧《花田写扇》里的一句台词:“昨夜你对我说,今乃‘扑蝶胜会’……”

那以后,关于那个夜晚,柴云宽只有一套说辞,米香兰却把它改成了一折一折的戏。最后,她自己也相信了,她早就知道柴云宽会杀回马枪。她还相信,她早就知道柴云宽会绕过石拱桥去戏楼,而她自己直接跨过石拱桥,从枫树林中爬上去,提前在戏楼旁边埋伏下来……

事实上,米香兰比柴云宽晚到一步,却又比那女人早到一步。戏楼那儿也有大柏树,把她扯过来扯过去,但她还是看见了柴云宽上梯子的背影。

那个女人突然冒出来时,天上的云好像把月亮遮了一下,又突然打开了。果然是那个狐狸精。她的丈夫外出打工了,她成天在花田坝上走过来走过去,就像冬天里也要叫春一样。她上梯子的那个腿劲,又像接下来会把戏楼蹬翻一样。

磉礅托着木柱,戏楼有好多条腿。米香兰发现自己钻进了它的胯下,已经不会出气。她的心跳声要是加重一点,那些硬撑着的老木头大概也会立即塌下来。

但是,楼板上面静悄悄的,什么戏也没有。即便是“扑蝶胜会”,蝴蝶翅膀也该扇起一点声音吧?

这时候,米香兰才发现,那个小石头一直攥在手上。

事实上,柴云宽一上戏楼就看见了米香兰,并且以紧急的手势向那个女人报了警。他们其实都说了话,只不过小得像蚊虫一样,不像他们上午在池塘边上相遇时说得那么火辣,那么无所顾忌。

米香兰不再等下去,一蹦就到了操场上。

戏楼对面是村上的学校,儿子再过半年就要在那儿上小学一年级了。

月亮明明晃晃,戏台空空荡荡。

小石头飞上了戏台,不知击中了哪朝哪代,发出砰一声响。然后,米香兰从那条小路跑回了家。

柴云宽却抢先从戏楼上往下冲,还在梯子中间就下了地。

那个女人从梯子上走下来,没有拉他一把,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

米香兰回到家里,把一盒火柴揣在身上。她大声叫爹,问:“戏楼那儿,从前真有一座寺庙吗?”

“乐安寺啊!”父亲说,“一九七一年,拆了,修了学校了。你就是那年生的。那时候舍不得好田好地,但娃娃读书要紧啊……”

“那烂戏楼,怎么没有一块儿拆了呢?”

“那叫万年台,它挡你路了?”父亲叫起来,“它又没向你要夜饭吃!”

米香兰抱着干柴和稻草,浑身不停地打战。她好像要找一个宽敞的地方,点燃这些柴草烤一堆火。她走的还是那条小路。她一头闯进了操场,月亮却一头钻进了云里。

天黑得像锅底。她把柴草丢在地上,摸索着分出一束稻草,划燃火柴点起来。她猛地转过身,举着火把一晃,照见的果然是那个人。

那是一个光棍,叫牛金锁。那个让米香兰的父亲坠崖的人,就是牛金锁的爷爷。

米香兰已经明白过来,她这一出戏是演给自己看的,现在多了一个观众,她更要把戏演下去了。

牛金锁的眼睛让火光晃着了,好像闭上了。

米香兰咬着牙说:“你不是你爷爷!”

牛金锁的嘴皮很厚,怎么也闭不拢。

稻草很快就燃光了。米香兰胡乱抓起一把干柴,用地上的残火点燃。她举着火把向戏楼走过去。但是,她没走出几步,就被牛金锁从后面拦腰箍住了。

后来,米香兰没有把这一折戏也给改了,她不能把自己改成故意放火烧人。她不停地挥舞火把,直到牛金锁突然松了手,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她举着惊恐乱颤的火把,看着牛金锁弹跳起来,几把扯下着了火的黑棉袄。她把火把丢在地上,牛金锁也把黑棉袄丢在地上,汇成了一团火……

……

——摘自中篇小说《高腔》,作者马平,原刊《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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