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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独特气质

上海20世纪90年代开始的持久而强劲的老上海怀旧风,在上海学者熊月之看来乃是伴随新一波中国城市化运动的想象产物。

本文摘自《城市的精神2:包容与认同》,[加]贝淡宁 [以]艾维纳 主编,重庆出版社,2017年10月

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独特气质

上海 图片来自网络

上海人心智地图上的“上海”

上海人自认是上海人,实际上是有空间界定的,上海人不仅将外地人叫乡下人,也将1949年时上海建成区80平方公里以外的人都叫乡下人。上海人是在一个高度稠密紧凑的中心城区耳濡目染大上海的文明都市生活的,现代文明的一切这里应有尽有,一旦离开这个都市引力圈,上海人就认为离开了上海,来到了乡下之地。上海多市民或小市民,而上海的市民气也是集中在原租界地的石库门弄堂里孕育发酵滋生和泛滥的。上海学者朱大可说:“狭小的石库门竟然以博大的胸怀收纳过三分之二的上海市民,囊括了从破落资本家、掮客、小业主、手工业者、小布尔乔亚、旧知识分子、大学生、乡村难民、城市流氓、舞女或妓女等各种驳杂的社会细菌。它盘踞在城市的商业地理中心(租界),成为构筑上海平民意识形态的秘密摇篮。”20离开了上海弄堂,无从寻觅和安放上海的小市民。甚至上海人的小器、上海人的敏感、上海人的精瓜(精明)等,都与上海人生活在极其狭小的空间有关,“上海人蜗居在弄堂,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为一寸两寸的空间与邻居明争暗斗,被全国人民讥笑和不屑,这能全怨上海人的小器吗?上海人对空间的敏感和精明是上海逼仄的环境塑造的能力,不是本能,而是技能”。21

棚户区被上海人视为下只角,或最下只角的下只角,棚户区不是乡下,大多分布在老的建成区,但在大部分上海人眼里几近乡下。上海人看不起棚户区,不仅嫌棚户区破烂,不合上海人的面子观;还因为棚户区的人多为苏北人,苏北人是上海人中的被歧视群体。上海人区别他们的首先是上海话,在上海人看来,苏北话不是上海人应该说的话,因此苏北人的后代在家和家人、邻居说苏北话,走出棚户区与同事、同学、外人一定要讲上海话,而且还得努力掩饰自己上海话中的苏北口音。区别还在于职业,上海的码头工人、三轮车夫、澡堂的搓背工、修脚工和理发工等多为苏北人。有人说三个地方的上海移民最有势力,宁波人、广东人和苏北人22,苏北人的势力一是人多,解放初有100万人口, 二是他们占据着几乎所有的重体力工作,在最下层也最团结,这是面对歧视的自卫性的团结。但苏北人仍然不想被打上苏北人的烙印,因为这是污名化的身份印记,他们希望从苏北人的棚户区走出去,他们想抛却这苏北人的名分23。他们努力学习上海话,并且努力说得地道,听不出苏北音来。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旧城改造而来的大动迁,几百万上海市民告别弄堂,实际上是告别上海,告别一个塑造了上海人种种或被人忌恨或被人羡慕或被人称道或被人模仿的性格的上海城市空间,上海人认同的根。一百多年前乡下人离根来到上海,终在上海扎根成为上海人。20世纪90年代上海城市内的大移民,老里弄的上海人再次离根,我担心被人一眼可辨认的上海人的特点和上海人自以为傲的性格,都将随之而消失。今天上海人的居住空间,无论从面积还是设备都比原来的石库门住房优越,但上海人勾搭的空间、噶珊瑚(闲聊)的空间、刮香烟牌子和打弹子的空间等已经不复存在了,上海人的做派、上海的卖相、上海人的腔调、上海人的face、上海人的噱头也都没有了观众、没有了喝彩。迁出“上海”到乡下的上海人仍会有今天的自我形象和自我想象,但我们熟悉的那个上海人肯定是在消失中。迁离市区的上海人在新的城区安顿下来而且生活也已经超过一代人,他们也很少去南京路、淮海路、人民广场,他们习惯了自己家门口的联华超市和华联超市,习惯了欧尚和大润发,但直到今天,他们依然顽强地定义自己是住在乡下,多少无奈地承认自己也在逐渐变成乡下人,他们记忆中的上海弄堂生活、三阳南货店、西区老大房恐怕也渐渐淡漠。今天他们会把自己看成怎样的上海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无论如何,上海人原来在弄堂里的招摇过市,弄堂口的左顾右盼和彼此模仿,暗中较劲的社会互动,在新的街坊里是大大减少甚至不见了。今天人们不在邻里间攀比,没有了流行的学习和模仿,也没有了那种上海人分享的时髦和做派,上海人作为一个特殊的人群,一个动辄称别人为乡下人的人群在我看来是在消失中。

老上海怀旧是精英主义而非普通人的城市认同

上海20世纪90年代开始的持久而强劲的老上海怀旧风,在上海学者熊月之看来乃是伴随新一波中国城市化运动的想象产物。为上海认同和上海阐释提供足够丰富素材的还是十里洋场,“上海由此成为各式体验、情绪进行想象与思考的奇异场所”。24上海怀旧,从上海社会科学院出去的美国学者卢汉超的阐释广被引用,他说,“老上海”的怀旧有着特殊的含义,与大多数反主流文化的怀旧不同,“老上海”的怀旧正是主流的成分;与通常做出抗议现状的怀旧不同,“老上海”的怀旧是颂扬现状的;与怀旧常常是否定性的不同,“老上海”的怀旧是积极的、进取的和肯定的。25老上海怀旧反复抖落的是十里洋场,这一方面反映30年革命意识形态没有完全扫清上海人意识深处的洋场文化情结,另一方面也如熊月之所说,“对许多老上海人或者有着强烈上海情结的人们来说,未来即是过去”。26但怀旧却是选择性的,王晓明尖锐地批评道:“怀旧仅仅钟情于十里洋场的上海,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里弄小市民的上海及苏州河两岸工人区、棚户区的上海。”怀旧的意识形态一上来就是前殖民主义的,完全没有对殖民主义的批评,更没有对后殖民主义的警觉。这是精英的运动,与本文前面的作为上海认同主体的普通上海人基本没有关系,后者是在消灭石库门和里弄社会的城市大开发浪潮中从上海人认同的核心地带消失了。一代人的时间,上海小市民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小市民也逐渐失去了原来的特征。上海人认同的几个关键因素,市中心的居住和市民空间,上海人借以趾高气扬的现代文明的一枝独秀等,都已经不复存在。我曾在一篇关于上海怀旧的札记中写道:

90年代从文学艺术和影视作品中刮起的上海怀旧风,很快在以石库门为号召的新天地和田子坊中火起来,进而在旧城改造和城市景观建构中大行其道。但我仍然认为这场怀旧还只是精英的运动,并未进入普通上海人的日常生活。我们对城市记忆因为里弄意象的大规模生产而复兴的期待并没有从市民那里获得回应。一场以恢复或接续集体记忆为旨的“老上海怀旧”,集体却是缺席的。里弄生活的大多数为什么沉默,是他们无话好说,还是无人倾听他们的回忆?我担心没有社会志意义上的民间叙事,上海怀旧终究只是少数人的“记忆复兴”,而无法重现里弄世界造就的上海人的集体意识。这个城市的市民品相恐已失魂落魄。

上海出去的画家陈丹青在《闲话上海人》的演讲中,说在今天上海的街头看不到资本家,看不到工人阶级,也看不到能摆平各方的流氓了,没有了这些曾经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上海也不复为大上海了。27我想补充的是,没有了动辄称呼他人为乡下人的上海小市民,那个能不断改造乡下人、怀抱着热烈的世俗追求、充满着精明估算的“阿拉上海”也不复存在了。上海人的城市认同也许有待一个新崛起的中产阶级来续写,但无论如何,那一定是别样的上海认同故事了。

作品简介

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独特气质

《城市的精神2:包容与认同》,[加]贝淡宁 [以]艾维纳 主编,重庆出版社,2017年10月

全球著名政治学者贝淡宁和艾维纳在成功合著《城市的精神:全球化时代,城市何以安顿我们》一书后,为展示世界更多城市的历史文化与精神内核,他们联合全球十五位知名学者及媒体人,深入研究自己常住或常往的城市的历史、人文和现状,写就成《城市的精神2:包容与认同》。所选取的十四个城市,既包括中国的上海、曲阜、青岛、成都,也包括具有全球联系和远大抱负的世界城市如东京、孟买、迪拜等,还有一些特色小城市如普罗旺斯地区艾克斯。这些城市规模上各有不同,却都有独树一帜的身份。

在《城市的精神2:包容与认同》中,学者们以个人经历为基础,在大量阅读资料的同时,以“漫步城市”这种方式获得的感想和对当地居民的采访和讨论为创作素材,力图描绘出更为全面的城市特性画卷。大量的历史文化知识和“此时此地”的现场经历以通俗易懂的笔触表达出来,引人共鸣,发人深思。

《城市的精神2:包容与认同》对“城市的精神”这一议题的思考更加多元化,书中的争议和反思,也揭示出在发掘和塑造城市精神的过程中,认同是复杂的,包容是需要时间的,塑造城市精神如罗马之城的建造,非一日建成,也非一人之力可行,需要摆脱现实的一些桎梏,突破“身份认同”的地方主义局限,以包容的姿态为城市成为人们共同宜居的开放空间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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