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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的行当:普里莫·莱维最温暖的记忆

并非所有作家都清楚,是什么诱使他去写作的,而且他通常也不单为一个理由而写作。

本文摘自《他人的行当》,[意]普里莫·莱维著,徐迟 译,中信出版集团 ,2017年10月

他人的行当:普里莫·莱维最温暖的记忆

图片来自网络

人为什么要写作

读者,尤其是年轻的读者,总会以最简单的方式询问作者他写某本书的原因,或是他为什么要如此写作,甚至更为笼统,比如他为什么要写作,作家们为什么要写作。对于囊括了所有问题的最后一个问题,并没有一言以蔽之的答案。并非所有作家都清楚,是什么诱使他去写作的,而且他通常也不单为一个理由而写作。此外,在创作一部作品的时候,结束的理由往往又和起初的动因有所不同。就我自己而言,我至少有九种写作的理由,我将尝试对此一一加以描述。不过读者们,不论你们是否与我从事同样的职业,或许都能轻而易举地发现其他缘由。所以,人为什么要写作呢?

第一,因为他感知到了一种驱动力,让他必须去写作。这第一个理由大概也是最无私的理由了。一个作者写作,是因为在内部驱动他的某些事物或是某些人并没有给他一个完整的画面。他或许能够因他的作品获得名誉和荣耀,但那只是一份红利,是一种额外的奖赏,这并不是他所追求的。简而言之,这些只是他写作的副产品。我得承认,我所说的这种情况有些极端,只存在于理论之中,可能趋近于零。是否真正存在意念如此纯粹的作者,或者说是否真的存在这样的艺术家,是令人存疑的。浪漫主义者就是这么定义自己的。不过,我们最终在彼此之间找到了如此伟大的人类作为楷模并非偶然,是因为我们对他们了解甚少,所以可以轻易地将他们理想化。最遥远的山通常也与天空连成一色,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

第二,自娱与娱人。幸运的是,这两点通常都是相互重合的。以写作取悦读者的人不被自己写作的过程所取悦,这实属罕见,而钟情写作的人一丁点儿都不把自己写作的喜悦分享给读者,也是罕有的事。不过除了这两种情况外,确实也有纯粹的娱人者,他们通常都不是职业作家,没什么野心,对文学性或别的什么也兴致缺缺。他们不会写什么沉重的劝谏,也没有教条主义的条条框框,而是孩童般清澈轻盈,聪颖机悟得像活了很久的智者。浮现在我脑海的第一个名字是路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这个活得没什么可以让人指摘的羞怯的牧师和数学家,用他笔下爱丽丝的历险(先是在仙境里,而后又去了镜中)惊艳了六代人。他的书印证了他惊人的才华,在一个世纪之后仍然风靡世界,而且不仅仅局限于孩子们这个他原本面向的人群,连逻辑学家和心理分析学家都从没放弃在他的文字中寻找新的概念。而他的作品那毋庸置疑的成功,正是因为它不夹杂任何私货,不为我们上什么道德课,也不含什么教导性的意义。

第三,为了要教授别人一些东西。要这么做,甚至把它做好,即真正让作品对读者有所裨益,则需要极为清晰的措辞。不过也有着极罕见的例外,比如维吉尔(Virgil)的《农事诗》(Georgics)。好为人师的意图通常会从根本上腐蚀叙述性的词句,污染它,使之堕落。想读故事的读者只应该在文字中读到故事,而非他所不想看到的说教。当然了,凡事皆有例外,只要是体内流着诗人之血的人,就有本事在叙述星星,叙述核能,甚至在叙述喂牛养蜂时都表达出诗意。我于此要提一下佩莱格里诺·阿尔图西(Pellegrino Artusi)的《厨房中的科学与吃得好的艺术》(Science in the Kitchen and the Art of Eating Well),希望不要震惊到任何人。他以纯粹的内心写作,不带一点点隐喻。他不摆出文人的姿态,而是炽烈地爱着那些伪君子和消化不良者鄙夷的厨房的艺术,并诚心地把它教授给读者。他以对厨房深切的理解简洁而清晰地娓娓道来,却又出其不意地创造出一部佳作。

第四,为了改进这个世界。显然与此开始,我们离自发性的创作越来越远了。于此我要适时地提出我的观点:我们所讨论的这些写作动因,在作品可能产生的价值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一本书可以是优秀的、严肃的、影响力持久或是令人愉快的,而这可能与作者写作的动机大相径庭。低俗的作品可以有着极为高尚的出发点,反之亦然,虽然可能性并不大,但高尚的作品也可能源自极为卑贱的出发点。不过,我个人对这些“知道”如何改进世界的人抱着相当大的怀疑,他们往往(但非绝对)对自己创造出来的系统十分沉迷,且对外界的评论有着极佳的抗渗性。但愿他们的执念不要过于强盛,否则他会用行动来改变世界,而非仅仅用文字了:这就是希特勒在写完《我的奋斗》(Mein Kampf)之后所做的事。我也常常考虑,许多乌托邦主义者要是有了足够的权力,或许也会发动战争,甚至展开屠杀。

第五,把自己的想法公布于众。因为这个理由而写作的人,只不过是上一条理由的弱化版,因而也没有那么危险。实际上,这个原因和许多哲学家写作的原点不谋而合,不论他们是天才或庸才,是飞扬跋扈也好,深爱着人类也好,是附庸风雅也罢,或者,只不过是个疯子而已。

第六,从痛苦中解脱出来。通常写作相当于一场自白,或无异于坐上弗洛伊德的沙发。我对这些因内心冲突而写作的作者毫无敌意,相反,我希望他们能够借此摆脱痛苦,就如同从事写作多年之后的我自己。但是,我想要问问这类作者,要如何才能精炼他的痛苦,而并非粗暴狂野地把最原始的痛楚直接抛掷到读者面前?如果做不到精炼,他就会面临把自己的苦楚传染给他人,却依然无法从痛苦中自拔的风险。

第七,为了出名。我相信,只有疯子才会只为出名而坐下来写作。但是我也相信,没有作者,甚至那些最谦逊或是最放荡不羁的作者,乃至上面提到过的路易斯·卡罗尔从未被这个念头所打动。变得出名,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文章,被人讨论——这一切都无疑太美好了。不过这点儿快乐和作者所付出的相比又显得微不足道了,而那么巨大的付出又和如此不确定的快乐不成正比。

第八,为了财富。我不理解为什么有些人在发现科洛迪(Collodi)、巴尔扎克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写作挣钱,以稿酬还清赌债或是填补公司破产所造成的经济亏空时那么惊讶,甚至还愤愤不平。在我看来,写作和其他有益的活动一样,理应是有偿的。但我同样认为,只为了金钱而写作是危险的,因为这几乎就导致了作者的轻薄行为,导致他们谄媚地去迎合当下的流行与大众的审美。

第九,出于习惯。我把这个理由放在了最后,因为它最让人感到悲伤。这不是什么好事,却时不时地在发生。这通常出现在作家耗尽了自身,丧失了叙述的能力,穷竭了把所感受到的事物塑形并给予它们生命的能力的时候。与此同时,他们也丧失了对一切的渴望,包括金钱与荣誉。他们依旧在写作,但不过是出于习惯,出于惯性地“让他们的名字印在出版物上”罢了。此刻,他应当对他的行为有所注意了;这条路他走不远了,他最终将不可避免地开始自我抄袭。不论是暂时性的抑或永久的,封笔才更为庄严。

作品简介

他人的行当:普里莫·莱维最温暖的记忆

《他人的行当》,[意]普里莫·莱维著,徐迟 译,中信出版集团 ,2017年10月

《他人的行当》收录了普里莫·莱维从1969年至1985年所写的43篇散文。在这些诙谐而迷人的文字中,莱维审视了自己的行当——作家与化学家,更关注他人的行当。用莱维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他“作为一名好奇的业余爱好者在十余年间的徘徊中所酿出的果实……是对他人行当的侵犯,对动物学、天文学和语言学等无边际的疆土的突袭”。他穿梭于科学与人文之间,探索了那些令他着迷的对象和特殊的经验:他的房子、昆虫、想象中的动物、儿童的游戏、化学家的语言、法国作家拉伯雷、德国诗人特拉克尔和保罗·策兰的晦涩文字、第一次使用文字处理器、60岁时重返校园……

这本书博学而幽默,温暖而节制,既展现了莱维对人类文明的独特思考,也传达出他的信念;尽管我们的时代充斥着问题和危险,却并不令人生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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