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六、“株连”之灾

末代“贵族”追思录 作者:曾国一


  如果说结婚是我此生所犯的第一个真正的错误,那么生儿子则是我此生所犯下的第二个真正的错误。在那个可怕的畸形年代,我,绝对的不应该结婚生子。

  曾焰读幼儿园的时候,其他的孩子们都还小,似乎还没有什么“异常”现象出现。。。。。。一上小学不久,曾焰被歧视、被侮辱的事件便与日俱增。那个时代把小孩子们分成了“红五类”:工人、农民、干部、军人、平民五类人的子女属之。还有“黑五类”:地主、富农、反革命份子、坏份子、右派份子五类人的子女属之。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打洞。在那个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畸形的、罪恶的、可怕的文化大革命岁月里。所谓“红五类”子女生下来就高人一等。而“黑五类”子女生下来就应该被侮辱、被歧视、被压迫。这是从上而下的教育使然。这是长年的阶级斗争培养使然的社会观念和社会道德标准。在如此观念熏陶之下,几岁的小孩也已经被熏陶得根深蒂固了。红五类的受教师优遇,黑五类的受教师冷落,谁不这么干谁就会被视为丧失了阶级立场。谁对黑五类的子女另眼相看,说不定周围无处不再的积极分子就会去告密,上头至少就会把账给你记下来。。。。。。

  上小学不很久,那些红五类的仔儿们就开始给曾焰侮辱性的叫号。我们居住的这光大街本来就是贫民区,清苦工人穷困平民占大多数。疲于生计。大多缺乏家庭教养,缺乏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道德的熏陶。当然主要的是阶级斗争把这些人斗昏了头。这些年来满脑袋的阶级斗争,把残存的中华民族优秀传统道德也扫荡得支离破碎了。使得阶级斗争的观念从小也就“泛滥成灾”。小学课文里有一课是《高玉宝》这本书里的一个节选叫《半夜鸡叫》,其中有个地主周扒皮。凡是黑五类的子女,其家里和地主沾了边的,那些红五类的子女就不叫他们的姓名,而叫他们为周扒皮。曾焰的祖母是“恶霸地主”,于是那些红五类的子女就叫曾焰为“周扒皮”。除此之外。还叫曾焰为“曾国一”,因为曾焰的老子曾国一是右派份子。对于这些叫号,老师听见也不管,管也管不了。如此状况,给小孩幼小的心灵带来多大的伤害,多大的压抑,那是可想而知。。。。。。更有甚者。一天下午。我正在那小店里低头忙碌。外边大街上。十多个小孩反翦着一个小孩,大声呼吼着有声有色的、轰轰烈烈的、游街示众。当然引得满街不少人看热闹。我一看。中间被反翦的小孩正是曾焰。真是忿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那是特意从我这小店前面经过,以之来羞辱曾焰也羞辱我的。我顺手抓起一根扁担,大吼一声向那十多个兔崽子冲了去。小兔崽子们被我的疯狂的突如其来的攻击,吓的魂飞魄散,没命的拔腿四外逃窜,我疯狂的穷追猛赶。。。。。。把一个小兔崽子从光大街追过了新桥,有几里路之遥,他跑不动了,我也跑不动了,他在釜溪河边滨江路的栏杆下蹲下来。。。。。。跑啊!跑啊!你跑得过今天跑不脱明天。叫什么名字,说!他说了。欺侮曾焰,谁的主意?不是我不是我。。。。。。现在交给你一个任务,听清楚了。告诉今天那十几个龟儿子,那个敢再欺侮曾焰,老子要他的脑壳。听清楚没有?听清楚了。说不说得到?说得到。今天放了你。作没作到。明天店子上来回话。。。。。。我从小就懂的宽厚待人,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然而到了狼窝你得学狼嗥,不得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必须保护曾焰。我不保护他谁来保护他?没有其他的办法。找老师,找家长,没有用,能有用吗?反而会惹来更多的麻烦。。。。。。殊不知,从此之后,那些小兔崽子们再也不敢聚众起来欺侮曾焰了。曾焰也学着反抗,当然是受了我的行动影响,跟敢于欺侮他的斗争,没有办法呀。你软弱可欺。他就要在你头上拉屎撒尿啊,你能怎么办呢?那是那个社会逼出来的啊!为什么要逆来顺受??

  最焦心的是没有办法辅导曾焰的学习。为生计所迫,每天必须在小店里劳动十四、五个小时,每晚都得半夜三更的才能收摊。天天如斯,实在拿不出半点时间来管曾焰的学习。。。。。。有个上海崽儿。拿了个乒乓球世界单打冠军。听说他老子也是个右派份子。曾焰个子长得很高,比同年龄的娃儿要高一个脑袋。身手灵活,又是左撇子,还喜欢打乒乓球。。。。。。李石锋有五子、三女。被打成右派份子之后,和他爱人万咏非双方“自愿”离婚。儿女全都跟了妈。也就不认李石锋这个老子了。当时是不敢认。叫作“划清界限”。我那小店声名远播之后。李石锋的前夫人,以及三、四、五、六都成了小店的老顾主,常常前来光顾。不免和李石锋懈逅相遇。特别是老四,从此每个月都要买点糖果之类去李石锋住的那个窝探望一番。哎!李石锋住的那个窝,真比乞丐住的还不如。他出院之后,我去看望过他。他本来和十多个工人住在一间大房间里。出院之后,大家都心存恐惧。李石锋也说:我这肺病,肺穿孔,正是“开放期”,有传染性。但又无处可搬。这个难题这些工人当然无能解决。李石锋说:厕所旁边那间猪圈,现在也不喂猪了,打扫打扫,我搬到那里去住,行不行呢?。十多个工人当然求之不得,那猪圈多年不用不管。顶也漏了,墙是老古式的泥筑的,塌了一角,颇有点“青山正补墙头缺”的余味吧。几个工人在那以前猪睡觉的石板上面摊了几张木板,再加上稻草铺了床。用几块石头胡乱砌了个堆聊作“字台”。因为李石锋“恶习难改”,要“偷偷的”去写点东西。其他还有一个炉子,他自己不会煮饭只偶尔烧烧。此外便无有他物了。。。。。。我去的时候,满屋潮湿霉臭味。旁边厕所的臭味还不时袭来。我说,怎么搬到这么个地方来了?李石锋说:图个清静。没有监视的耳目。清闲!“躲进小‘陋’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我说:这陋室也太陋了吗?李石锋说,所以,没有任何人来打扰,那个监视的人这道门他都不“敢”进来,牛棚、猪圈同样的可以乐在其中。。。。。。在这间猪圈里,李石锋一直住到“落实政策”才搬离它去。。。。。。李石锋的老六喜欢打乒乓球。打得还不错,是市体校和区体校的乒乓队的业余陪练。他知道我想让曾焰去体校打乒乓球。便带曾焰去体校打了几回。还主动的去向那乒乓教练推荐。那教练不敢收人。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必须要体委主任点头才行。。。。。。得知那体委主任以前在统战部工作过。于是我想起了邹永扬。这些年来,邹永扬也成了我这小店的老主顾,他带着全家儿女们来作衣服。还要求他的儿女们都叫我曾伯伯,很平等相待。。。。。。我去找邹永扬,这时他依然是市委统战部的科长,没有“进步”,我向邹永扬说明缘由,邹永扬答应去作工作。。。。。。因了邹永扬亲自出面斡旋,不久。曾焰去了区业余体校乒乓球队。当时自贡市乒乓球队打出了个童玲,后来自贡市的跳水队又跳出了个高敏。拿回来许多个世界冠军的金牌,被誉为世界跳水皇后,世界上称之女子跳水的“高敏时代”。自贡市体校之类当然很以之为光荣。体操也出了全国冠军。加之那些年“读书无用论”泛滥全国。那些年音乐也不吃香。流行音乐在中国大陆还没有“出世”。不象而今唱歌成了可以发大财的行当。。。。。。所以“打体育”成了许多家长为孩子选择的最热门途径。殊不知“金字塔”规律在“打体育”这门行当里,体现的最为残酷。全国有多少个业余体校?又有多少万个乒乓球“培养尖子”?残酷的大运动量训练,要流多少汗?吃多少苦头?还有着多少多少意想不到的磨难和各种人为的艰难险阻?最后攀登上到那金字塔尖上,才能打出一个全国冠军来。绝大多数的“培养尖子”,被打下去了,被淘汰了,很有点“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壮烈!!即使如此,业余体校的门槛依然是非常的高。全国大学停止招生,林彪的“知识越多越发动”,反右派、反右倾、拔白旗、打倒反动学术权威。。。。。。全都是知识分子倒霉。“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这是造反派对待知识分子的政策。如此一来,读书还有用吗?“读书无用论”因此产生。业余体校的门槛也就日益增高。不少当官的都把娃儿送了去。名额只有那么多,经费很有限,绝对不能超额。如果不是邹永扬科长出面斡旋。曾焰肯定是无法挤得进去的。。。。。。在区体校打了两年多乒乓球,又去了市业余体校乒乓球队。当时乒乓球已经被称之为国球。拿过多次世界冠军。大球上不去,所以把这小球的骄傲让国人共享。那时的乒乓球已经有两种打法,或者说两大门派:横握拍和直握拍。横握拍是从欧洲来的,以削球以守为基调。直握拍是中国人的打法,以快速攻击为基调。一个球队必须两种打法的队员都兼而有之。训练时候有攻的、有守的才行。省里来了个姓高的教练。他是直拍快攻型的打法,特别到下面来物色队员去省体校。他当然是来找直拍快攻型打法的。不几天,高教练便看中了曾焰。左撇、直握、快攻、中国式的标准打法。中国好几个打出世界冠军的都是左撇、直握、快攻。加之曾焰个子高,当时十二三岁已经一米七了,加之身手敏捷、灵活。正是他最理想的人选。高教练便向自贡市市体校提出来。要带曾焰到省体校去。市体校一查,说曾焰的父亲是个右派份子,不行,实际上是他们想送一个横拍的亲戚上去。高教练当然不要这横拍的。。。。。。双方坚持,都不让步。高教练只得向省里请示。向省里请求要一横、一直,增加一个去的名额,其目的是无论如何也要把曾焰弄上去。高教练认为象曾焰这样的条件太难得找到了。。。。。。最后。这位高教练忿而离去。他们终究还是把那横拍的弄上去了。。。。。。打了六年多的乒乓球。落得个连市也出不了。这乒乓球还有什么打的呢?当然对曾焰带来莫大的打击。曾焰说。不想再打下去了。不打就不打吧。于是自己终止了去体校的训练。。。。。。

  这时候,伍叔华已经患上了肝炎进而转为肝硬化。那年月,釜溪河河水污染非常的严重。自贡市已经成了全国著名的“肝炎城市”。盐厂、特别是几大化工厂都是最可怕的污染原。当时全市老百性中传闻有一个“笑话”:说是把釜溪河里的水拿到联合国去化验,当时中国与外面世界膈绝,外面称之为“铁幕里的中国”。所以老百性们对联合国还是知道的,至于还有什么世界卫生组织之类,就不甚了了。对于中国铁幕外的事情,小老百性实在是陌生,知之甚少。《新华通讯社》有个《参考消息》报。最先是只发到地、师级干部,渐渐的扩大范围,七十年代仍在限制发行。小老百性是不能订阅的,其实《参考消息》报依然是《新华通讯社》经过选择而发的一些外国报刊上的讯息而已。。。。。。“笑话”说:把釜溪河水化验之后,联合国的人问:住在那里的人死没死绝啊?这笑话似乎有点残酷的自嘲吧!当然也可见人们对于釜溪河水之恐怖心情。。。。。。当时由于与外面世界膈绝,加之知识分子正倒霉,医生、医药服务对象主要是为统治阶层服务。药厂停产,所以许多药物都缺。对于治疗肝炎,基本上没有什么有效之法,也没有什么有效的药物。肝硬化在当时于一般老百性而言也就成了不治之症了。然而,伍叔华有“联单”。小学教师属于全民所有制,看病除了自己出八分钱挂号费之外。一切可以由公家出钱。这在当时社会上称之为“有享受”的人。在全国人民中只能占百分之几的少数吧。而对于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绝大多数“没有享受”的人而言。那是很值得羡慕的。男女搞对象时候,都得相互暗中打听一下对方是否“有享受”,成了婚嫁去考虑的条件之一。可见社会观念对之的重视程度了。伍叔华既然有“享受”。那当然就得去享受。如此吃公家,叫作“不吃白不吃”。所以每隔两、三天就得上医院去看病。那时候医生、护士服务态度都不好。救死扶伤,成了一句空话。一切人一切事,都“看人打麻糖”!小老百性到任何地方都是被人瞧不上眼的,小学教师还被加上“穷酸”,在瞧不上眼之外还要加上“讨厌”。由于医院、医生都特别的少,当时也根本不允许私人开诊所之类,看病只能去医院。病人又多,所以一进医院便是连串的“排轮子”:桂号要排轮子,看医生要排轮子,算账要排轮子,取药要排轮子。看一次病至少得半天。经常都要我陪同她一起去医院。这一去半天。我怎么“消耗”得起。。。。。。没有办法,只得主动去结交。那时候老百性去结交人除了送礼便只能讲“交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没钱去送礼,能给人的方便无非是在来找我作衣服的时候,把取货时间极力缩短,找最好的缝纫工去制作,尽量裁剪精细、制作精细。如此而已。然而就凭借了这些。结交了不少人:医生、护士、药房。。。。。。结果是可以不去排轮子,把需得半天才能了结的事,半个钟头就能了结。这有点缺乏“公共道德”吧,“公共道德”几个钱一斤?我的时间得去剪布,剪布才能换来饭吃。不仅是我一个人的嘴巴,还有小店里那十几个人连同其家人的几十张嘴巴,都在等着我手中这把剪刀去作业呢。必须对那几十张嘴巴讲“道德”,吃饭才是最伟大的真理最道德的道德!我敢于懈怠吗?实在是不能啊!何况,许多人都不排轮子,无处不存在这种“开后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在公共道德不值钱的那个社会现实里。你去讲公共道德,那就成了傻瓜。有如那些年全国大、小城市“挤公共汽车”一样,不去挤,你就上不了车。你就上不了班。你就得挨扣奖金、扣工资,你能不去挤吗?现在的年轻人没有尝到过挤公共汽车的滋味。一天要去挤多少次,蜂拥而上,真是挤得你死我活,站在旁边不去挤,永远也上不了车,现在而今的年轻人,满街的“的士”,招手即来,真是天上地下。。。。。。伍叔华天天吃药,两三天要去看一次病。病没有好转,反而渐渐加重。。。。。。

  上山下乡搞了好多年,不仅没有给城里人减轻负担,反而增加了更多的负担外加无限的焦虑。增加了更多的经济负担〔因为城里的家长,大多得给农村的知青一些钱、粮的补助〕还得加上精神负担。民怨七、八十度吧还没有达到沸腾的高度。。。。。。为了缓和一下不断沸腾的民怨。不得不出台了个“顶替”政策。也就是城里的无论工人、职员、干部。。。。。。无论全民所有制、集体所有制、乃至街道工业。只要你退休,你那个“缺”就可以换一个子女回来去“填补”。无论是在农村的、城市的都可以去“填补”。去“顶替”那个“饭碗”。管它是个“金饭碗”、“铁饭碗”、还是木头饭碗。总之有了个饭碗。而在农村那是没有饭碗的。政策一出台,所有的大、小城市都“沸腾”起来了。凡有子女在农村的都想方设法怎样去搞个顶替名额,把在农村的儿女弄回城。于是“顶替”、变相“顶替”、比如有一等无儿无女的却又有那么一个“饭碗”指标的,当然就成了当权者可以用来为谁“顶替”的用场。不到退休年龄,提前退休,没有病,去想方设法办个病休。。。。。。家家都在谋划顶替,户户都在忙碌顶替。。。。。。老百性尽量发挥聪明才智。用尽各种手段,争分夺秒的去为子女乘“顶替”之风,去为子女抓到一只“饭碗”。那年代,政策多变,土政策,朝令夕改,加上当权者胡作非为、偷梁换柱、李代桃僵。。。。。。所以那“顶替”之年。真是一场“人民战争”,紧张而又激烈。。。。。。加上有些家庭,还出现“窝里斗”,一个退休名额,两个子女的;两个退休名额,三个子女的。于父母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于子女而言,有互相谦让的、有互相争夺的、“二桃杀三士”的今古奇观都有的。。。。。。伍叔华虽然恶病缠身。也奔波于“顶替”这一她视之为天大的事。退休年龄虽然尚没到,但还是较为顺利的办了个“因病退休”,首先有了一个退休的可供顶替的名额。老三、老四都在农村。而顶替的名额却只有她的一个。老三要年长两岁,照理应该先回来。而老四所在的范店公社,在大渡河畔,小凉山边缘地带,崇山峻岭,生存条件极其恶劣,长年都只能吃包谷羹羹。如果回不来,就让老四吃一辈子包谷羹羹吗?。。。。。。把老三、老四都叫回来了。要他们自己商量,他们不象有的人家那样互相去争夺顶替名额。两个都互相让,老三坚决要老四顶替,老四坚决要老三顶替。决断不下,而事情又不容拖延。。。。。。老四毅然回范店公社去了。剩下老三,只得赶快为老三办理了顶替手续,弄去准备当小学教师。。。。。。老四仍然留在农村,这成了伍叔华日夜焦虑的大事,经常彻夜无眠,。。。。。这种状况当然对于她的肝病非常有害。。。。。。这时候想到了她三姐还有一个“饭碗”可以顶替。经过了多翻哀求。她三姐答应了提前去办个病退。让老四来顶替。于是赶快写“抱约”,当然时间得写成十多年以前“抱养”的,实际上是搞的个假“抱约”。因为必须是子女才能顶替,之类方法是当年各种手段之一种而已。。。。。。老四终于也顶替回来了。只有一个曾焰年岁还小。予她而言。应该说暂时已无什么“后顾之忧”了。而此时她的病况也已每况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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