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近代前编(下册)

第三节为警醒同胞而蹈海

中国通史 作者:白寿彝总主编;王桧林,郭大钧,鲁振祥卷主编


  第三节 为警醒同胞而蹈海 东京留学界的“拒俄”运动以光绪二十九年四月初三日(1903年4月29日)开会于锦辉馆伊始。当日到会500余人,一致议决组织“拒俄义勇队”,开赴疆场,与俄国侵略者决一死战。陈天华到日本刚满1月,立即投身于义勇队,加紧操练。同时,他怀着极度愤恨的心情,书写《敬告湖南人》的公开信,号召群起拒俄救亡。义勇队旋改称学生军,又改组为“军国民教育会”,以“养成尚武精神,实行爱国主义”为宗旨。陈天华自认为“运动员”,愿自备费用返湖南筹措经费,开展活动。嗣因故未成行。

  拒俄运动遭到清廷的暴力压制,天华越发愤懑焦急,寝食不安。从当年初夏至仲秋,挥笔撰写《猛回头》、《现世政见之评决》,冀以唤醒国人,奋起反抗侵略,“排满”革命。是年冬,俄国大量增调军队侵入中国东北,国难日亟。陈天华闻讯,“如疾如狂,如孤儿弱女之新丧考妣,奔走徬徨于故旧间,相见无一语,惟紧握友人之手,潸潸然涕泪交横而已”③。悲愤至极时,乃啮指作血书,备述亡国惨祸,寄回国内。“革党之名,遂震照一世。”①先是,黄兴于军国民教育会成立后不久,亦自认为运动员,于五月间返国。初秋,回到长沙,着手筹组革命团体。陈天华应邀回国,于九月间到达长沙参加商议成立华兴会。他“日与下等社会谈论种国大事,虽目不识丁者,闻之皆泣下。所著《猛回头》及《现世政见之评决》风行于世,湘赣间尤甚。三户之市,稍识字者,即朗读《猛回头》。至有小学校之丱角少年,募资广刷,其感化力之深类者。……此时所芸,多散见于《俚语报》中”②。因此,湘中反动官绅借端罗织,查封《俚语报》,准备陷害陈天华。经友好催促,陈天华于三十年暮春再次东渡,入东京政法大学,又著《警世钟》一书。六七月间,终因爱国情炽,深虑瓜分豆剖的横祸已迫近眉睫,因而又不辞跋涉,回到祖国。

  时华兴会已联络洪江会首领马福益,确定乘十月间慈禧太后70“万寿”,长沙文武官员聚于皇殿行礼时,一举炸毙,发动起义;马福益率洪江会众分五路响应。陈天华返湘,即由黄兴派往江西,游说防营统帅廖名缙届时发难。随后由江西吉安转到醴陵,会同刘揆一等前往浏阳普迹市,藉开牛马交易集市的机会,举行授予马福益少将仪式,发给枪械、马匹。九月中旬,计谋泄露,黄兴、刘揆一等先后脱险逃出湖南。天华“独正襟危坐待捕,曰:‘事不成,国灭种亡,等死耳,何用生为?’逾日,友人劝以他往,留身有待,始从容束装”①,间道逃江宁,得冯蚀寰等资助,再一次去日本。适在日本的葛谦、仇亮、刘道一、张秀钟等组织新华会,以“推倒恶劣政府,建设共和民国”为宗旨,因钦仰陈天华的为人,遂邀约入会。②陈天华因苦心策划反清革命遭受挫折,一度心情抑郁。经原华兴会会员徐佛苏、罗杰介绍,与梁启超有所往来,颇受梁的影响。光绪三十一年初,陈天华在留学界散发一份《救亡意见书》,建议由留学生选派代表归国,向清廷请愿,立即颁行立宪,以救危亡。当他正准备返国上书时,事为宋教仁所知。宋于是约同黄兴,恳切劝告陈天华摆脱保皇派的诱惑,对清廷勿存幻想③。陈天华这才消释了请愿的念头,同梁启超等改良派人士疏远起来。

  三十一年夏,孙中山又一次来到日本,在留学生当中展开建立联合的革命团体的活动。六月二十六日(7月28日),宋教仁、陈天华等在《二十世纪之支那》杂志社同孙中山会面。陈天华谈到去年华兴会起事的大略情况。孙中山则详尽地阐明了各省革命团体、革命同志结成大团的必要。次日,华兴会领导人聚谈于黄兴寓所,商决加入孙中山所倡议的联合团体问题。陈天华主张华兴会作为一个团体加入。黄兴建议形式上加入,精神上仍保留华兴会。刘揆一则认为可不加入。由于意见不一致,最后是以“个人自由”为据①。二十八日(7月30日),陈天华出席了孙中山召集的同盟会筹备会,被推举偕同黄兴、宋教仁、马君武等8人起草会章。七月十三日(8月13日),由黄兴、宋教仁等发起的欢迎孙中山大会在东京举行,到会1300余人,盛况空前。陈天华撰写一篇《纪东京留学生欢迎孙君逸仙事》(刊于《民报》第一号),对孙中山的远大理想、恢宏抱负、爱国赤诚和革命业绩备加推崇,断言孙中山“是吾四万万人之代表也,是中国英雄中之英雄也”。在《民报》第一号上,陈天华还发表了《论中国宜改制民主政体》、《中国革命史论》两篇政论文,《怪哉上海各报馆之慰问出洋五大臣》、《丑哉金邦平》、《今日岂分省界之日耶》等三篇时评,还有一篇《周君辛铄事略》。同盟会成立伊始,陈天华就以踔励奋发的姿态,出现在宣传阵地的前沿。他的文章清新流畅,激情洋溢,感人至深,被誉为“革命党之大文豪”。②该年夏秋间,日本报刊披露日本政府行将颁布“清韩学生取缔规则”的消息。中国留日学生群情愤激,认为日本政府将中国置于它的保护国同列,实属不堪忍受,要求清廷驻日公使杨枢向日本外务省提出质询。外务省答称并无其事。实际上,这是日本政府正在策划的一个侵略阴谋,事过两个月,它就暴露出来了。

  原来,清廷鉴于留日学生中革命分子急剧增多,曾强烈要求日本方面实行取缔办法。夏秋间日本报刊披露的消息就具有试探意味,并向清廷示意,日本将会应允此项要求。适日俄战争结束,订立《日俄朴茨茅斯条约》,日本攫取了俄国在中国东北长春以南的各项侵略权益。接着,日本政府派外务大臣小村寿太郎前来北京谈判,迫使清廷承诺日俄之间上述侵略权益转让为有效。就在小村寿太郎来华之际,日本政府文部省于光绪三十一年十月初六日(1905年11月2日)发布《关于准许清国人入学之公私立学校之规程》,即所谓《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对中国留学生的集会、结社、言论、通信等横加限制、取缔。其用意显然是允诺清廷的要求,以利于小村寿太郎在谈判桌上施加压力①。故《取缔规则》中主旨尤在于阻禁和迫害中国留学生的革命宣传和活动,这一点,文部省次官木场在谈到《取缔规则》时就直言不讳地承认:“留学生之中,属于革命派者甚多,这次文部省颁布的规则,将使他们蒙受一大打击,殆无疑义。”②所以,《取缔规则》的发布,并不是一般地取缔留学生的“性行不良”,而是旨在打击中国留学生的反清革命活动;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日本政府是藉此作为一个条件,以诱胁清廷在即将举行的“会议东三省事宜”中作出更多的让步。

  多数中国留学生当然也看出了文部省发布《取缔规则》的意图,对日本和清朝双方政府这桩卑鄙的交易深表愤慨,于是群起奔走呼号,掀起了大规模的反对《取缔规则》的运动。日本各报竟肆意讥嘲,指为“乌合之众”。1905年12月7日《朝日新闻》发表一报道称:东京市内各校之清国留学生八千六百余人集体停课……此盖由于清国留日学生对文部省命令之解释过于褊狭而生不满,以及清国人特有之放纵卑劣性情所促成,惟其团结之力则颇为薄弱。

  事件初起时,陈天华虽异常愤慨,但又怕留学界不能团结一致,所以对罢课抗议尚心存犹豫。及至见8000余留学生竟能同心协力地实行罢课,而日本报章却肆行诽谤,他不禁又惊又惧:惊的是留学生果真能团结一致;惧的是罢课难于持久不懈,以致证实了日本报道的谰言蜚语。为此,他忧心如焚,愤恚难消。及至十一月十一日(12月7日)读到《朝日新闻》的恶意攻讦,就更感到无法忍受,痛不欲生,遂于晚间伏案疾书,写下了一份悲壮凄怆的《绝命辞》,情深意切地激励学生界坚持一心,贯彻始终,做到“坚忍奉公,力学爱国”,使日本报章的种种诬陷伎俩不能得逞。在《绝命辞》里,陈天华还告诫国人,决不能相信改良派的说教,“欲使中国不亡,惟有一刀两断,代满洲执政柄而卵育之”。他又谆谆规劝人们不要听从那些亲日的主张,“彼以日本为可亲,则请观朝鲜!”次日晨,他将《绝命辞》挂号寄留学生会馆杨度收,随即到大森海岸投海自尽。噩耗传出,留学生群聚会馆前,《绝命辞》“一人宣读之,听者数千百人,皆泣下不能仰”①。留学界同声哀悼,罢学返国者,络绎不绝。

  陈天华在《绝命辞》里劝告人们:“慎毋误会其意,谓鄙人为取缔规则问题而死。”他声明,主要是对日本报章侮为“放纵卑劣”极为愤慨,“心痛此言,欲我同胞时时勿忘此语,力除此四字,而做此四字之反面:‘坚忍奉公,力学爱国’。恐同胞之不见听而或忘之,故以身投东海,为诸君之纪念”。又称:“中国去亡之期,极少须有十年,与其死于十年之后,曷若于今日死之,使诸君有所警动,去绝非行,共讲爱国,更卧薪尝胆,刻苦求学,徐以养成实力,亟兴国家,则中国或可以不亡。”因此,陈天华的投海,不能认为是意志薄弱,灰心丧志,而是以一死来警醒同胞,“力求振作之方,雪日本报章所言,举行救国之实”①。无疑,誉为蹈海英雄,陈天华是当之无愧的。

  光绪三十二年闰四月初一日(1906年5月23日),陈天华的灵柩运返长沙。革命党人禹之谟、陈家影、宁调元等首倡将陈的灵柩与在上海投江的姚宏业的灵柩一同葬于长沙岳麓山,遭到官方阻挠,于是发动各学堂学生群起抗争。初七日(29日)长沙全城学生出动,护送陈、姚的灵柩,首尾绵延十多里,哀歌动地,鞭炮震天,分从朱张渡、小西门两处渡江。“适值夏日,学生皆着白色制服,自长沙城中观之,全山为之缟素。”②“公葬陈姚”的事件,成为一次震惊全国的反帝爱国运动。

  陈天华的著作,大部分通俗易懂,激情洋溢,悲壮感人。而蕴蓄在他的著作里最为昂扬生动的内容,又首推强烈的反帝爱国主张。听听他在《猛回头》里一段怵目惊心的唱词吧:俄罗斯,自北方,包我三面;英吉利,假通商,毒计中藏;法兰西,占广州,窥伺黔桂;德意志,胶州领,虎视东方;新日本,取台湾,再图福建;美利坚,也想要,割土分疆。

  这中国,哪一点,我还有分?

  这朝廷,原是个,名存实亡。

  替洋人,做一个,守土官长,压制我,众汉人,拱手降洋!①面对如此危如累卵的处境,陈天华并不感到气馁,而是豪迈沉毅地号召人们奋起反抗。他在《警世钟》里写道:齐把刀子磨快,子药上足,同饮一杯血酒,呼的呼,喊的喊,万众直前,杀那洋鬼子,杀投降那洋鬼子的二毛子。满人若是帮助洋人杀我们,便先把满人杀尽;那些贼官若是帮助洋人杀我们,便先把贼官杀尽。“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仇人方罢手!”我所最亲爱的同胞,我所最亲爱的同胞,向前去,杀!向前去,杀!向前去,杀!杀!杀!杀我累世的国仇,杀我新来的大敌,杀我媚外的汉奸。杀!杀!杀!②在中华民族存亡绝续的危急之秋,这种豪言壮语,是何等的扣人心弦,令人血涌肺张啊!

  在陈天华的著作里,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思想也是很警世醒目的。他把清皇朝称作“洋人的朝廷”,而且严肃地指出:“中国早已是各国的了!那些财政权、铁道权、用人权,一概拱手送与洋人。洋人全不要费力,要怎么样,只要下一个号令,满洲政府就立刻奉行。……故我们要想拒洋人,只有讲革命独立,不能讲勤王。因他不要你勤王,你从何处勤哩?”①他也如同孙中山、章太炎、邹容一样,把民主革命看作顺天应人,符合历史进化规律的运动,认为“质而言之,革命者,救人世之圣药也。终古无革命,则终古成长夜矣!”因此,在他的著述里,也充满着讴歌民主,盛赞共和,期待步武泰西革命的文词,宣称“泰西革命之所以成功者,在有中等社会主持其事;中国革命之所以不成功者,在无中等社会主持其事”②。所以,他在《绝命辞》里又谆谆相嘱:“故今日惟有使中等社会皆知革命主义,渐普及下等社会。斯时也,一夫发难,万众响应,其于事何难焉!”

  由于陈天华“所著咸用白话文或通俗文,务使舆夫走卒皆能读之了解,故其文字小册散播于长江沿岸各省,最为盛行,较之章太炎《驳康有为政见书》及邹容《革命军》,有过之无不及。……其中以《猛回头》、《警世钟》二种为效力至伟”③。尤其在湖北新军里,流传最广,“各兵士每每读《猛回头》、《警世钟》诸书,即奉为至宝,秘藏不露,思想言论,渐渐改良。有时退伍,散至民间,则用为歌本,遍行歌唱。其效力之大,不可言喻。而文学堂之青年,亦时以偷看《猛回头》为乐”①。清廷也早有察觉,故广张文网,严行查禁,但却事与愿违。光绪三十二年(1906)夏,浙江金华龙华会员曹阿狗公开演唱《猛回头》,被劣绅告发。金华知府嵩连将曹惨杀,“广出告示,严禁逆书《猛回头》,阅者杀不赦,以曹阿狗为例。然此告示一出,而索观此逆书之人转多,于是革命之风潮乃又加紧一度矣”。②辛亥革命时期两个卓越的革命宣传家——邹容和陈天华,虽然因尽瘁革命大业而过早地舍身成仁,没有亲身参与推翻清廷、创立共和国的决战,但辛亥决战的伟大胜利,是与他们屹立于宣传阵地的前沿,不怕牺牲,百折不挠地唤起民众,激励民众投身于这次决战的劳绩分不开的。他们前驱先路,号角警钟的殊勋,永远铭刻在中国人民革命胜利的丰碑上。

  

  ③《建国方略》第八章《有志竟成》,《孙中山全集》第6卷,第236页。

  ①杨源濬:《陈君天华行状》,新化县自治会编。

  ②《陈天华事略》,万沅编纂《新华会虚无党史》。

  ①杨源濬:《陈君天华行状》,新化县自治会编。

  ②杨源濬:《陈君天华行状》,新化县自治会编。

  ③《陈天华事略》,万沅编纂《新华会虚无党史》。

  ①参阅《宋教仁日记》第2卷,1905年1月28日至2月2日。

  ②同上书,1905年7月28、29日。

  ①曹亚伯:《武昌革命真史》前编上册,第4章《陈天华投海》,上海书店印行,第25页。

  ②永井算已:《所谓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事件四性格》,永井算已著《中国近代政治史论丛》,东京汲古书店1983年版,第164—166页。

  ①永井算已:《所谓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事件四性格》,永井算已著《中国近代政治史论丛》,东京汲古书店1983年版,第142页。

  ①《陈星台先生〈绝命书〉跋》,《民报》第2号。

  ②《绝命辞》,刘晴波、彭国兴编校《陈天华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①曾杰:《乙戌集》,《黄花岗与中国同盟会》。

  ②刘晴波、彭国兴编校:《陈天华集》,第35—36页。

  ①刘晴波、彭国兴编校:《陈天华集》,第71页。

  ②同上书,第76页。

  ③《中国革命史论》,《陈天华集》,第215页。

  ①冯自由:《〈猛回头〉作者陈天华》,《革命逸史》第2集。

  ②曹亚伯:《武昌革命真史》前编第七章《武昌日知会之破案》上册,第1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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