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 空馀一地梨花雪(1)

知君用心如日月 作者:杨紫陌


 

费丹旭 梨花仕女图

  人如梨花,即是散落一地,也是片片如此的干净。

  图上女子宛然就是娟娟静美的容娘。容娘婉丽清雅、性情孤峻,但却生在明代潮州的韩江江畔,韩江烟波浩渺却无沧桑之感。韩江自古潮郡相连,千年前的即开文教商贩之风,其繁华气象可百倍于秦淮。韩江绵延数十里的绣帷画舫之上,每日里金缕歌残,玉萧声咽。

  容娘就居于一只这样的画舫之上,这只船是一只六蓬船,前后五舱,中舱为待客之地,宽明轩敞,两侧垂以湘帘。前后舱皆为容娘和其她姑娘的起居之处,名为“燕寝”,里面锦绣夺目,所陈设的红雅闺器、梳洗的奁具一应俱全。但容娘居室却有别与其它姑娘,她却除卷幔罗绮,其坐卧处皆为竹榻竹椅,四面挂有清俊的布幔,椅榻之上唯有角枕,墙上悬挂字画,几上素白的定瓷瓶内,插一枝时令鲜草,香炉小鼎内焚着一段沉水百合香,容娘淡妆不施朱粉,日日默然坐于榻上,其屋素朴如高士的书房。

  容娘她是生不能择其命,但愿每日里沉在这清芬淡韵中,荡尽浮艳,还她一缕天地清淑。

  终有一位名叫柳南的公子爱其格外的雅致,月圆之夜,与容娘坐于竹室内,彻夜围炉清谈。容娘煎得一手好茶,两人对座而饮,谈壁上沈石田的一段山水,沈石田笔调冷峻,画风幽寂静如太初之境,容娘最爱的便是沈石田的《青英图》,每日里与公子相论:“愿得一人,与他村居于山林长野,不论贫贱,唯见相知。” 此生此世不再沾这浪蝶游蜂纷飞之处,就当这是一梦吧。让山间田园的风将梦也吹走,抹去这褪之不尽的画舫前生。柳公子惊异于容娘内心的枯淡,常常谈着谈着便握住容娘的手,对着她,一言不发,然后又喟然而回坐于榻上,容娘知他心里藏匿着那句话;“卿本佳人!奈何为倡!”。每每遇到此境,容娘清泪连连,两人双双对天外皓月,可无声对坐良久,有时柳公子就这样坐于榻上合眼而眠,容娘在旁拨动炉内沉香,也只是守着,茶一次次煎好,他只是不醒,她便倒掉再煎,她只想他悠然醒转的那一刻,喝上温热清芬的那一道,她为他做什么都是好的,都是值得的。

  可是柳郎啊,你知道不知道。

  他沉沉睡去。有时梦里低唤她一声:“容娘。”她于是又泪如雨下。她站在月下,守着眼前人,清美如一枝梨花。他们相识已半年有余,他只是跟她清谈,谈画聊字,甚至从不让她拿起琵琶为她弹上一曲,从来没有过。他知道怎样对她,是最尊重的。

  她不明白,这样能维持多久,她今生今世遇此良人,再也放不下,再也不能放他走,但是她却无计相留,她终是捉不到他内心的幽密。就像今夜月下的他,她不知他所梦何人一样。可是,分明地,他又在沉梦中唤她,她情不自禁,俯在他的膝上。他醒了,起身,端起那茶,温热刚刚好,香气清郁,直袭人心肺。但他没有拥她入怀,再真情挚语地唤一声容娘,如梦里那样。他看见窗外一轮清月,照于帘内,疏帘将月色隔得几分朦胧,小鼎新茶初熟,纤纤玉手正拨去熏香炉内的灰渍,添上百合。这样的佳时流光,宛如一刹那,絮语间忽就已更深。

  她自从遇到他后,就时时地呆愣出神,他也总是在她不经意的相思中就来了,两人围炉煎茶。谈诗论画,谈兴正浓时也会欢娱地相视窃笑,这时候他总是抓住她的手捂在他的脸上,他俊毅的脸上棱角分明,胡子扎得她的手生疼,但她觉着这是她人生中最幸福时刻,好像什么都拥有了的安静踏实。有时就想,如果此时此地就让她死了,她亦无憾。这是他们之间最亲昵的动作,仅此而已。一次她就愣愣地撂出一句话来:“我只想要沈石田的那间屋子,和一个人。”他说:“我也只想要沈石田的那间屋子,和一个人,可是,得等。”那间屋子即是沈周《青英图》上的那间茅舍。等到何时是终了呢,可他总是说到这里,就再也不说了。什么也不说,颓然仰坐于榻上,闭眼而憩。容娘心苦,但亦不便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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