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 绿窗红豆打鸳鸯(1)

知君用心如日月 作者:杨紫陌


 

沙馥 芭蕉仕女图

  记得去年今日事,绿窗红豆打鸳鸯。

  闺中人立于廊下,望着院子里那一丛浓密的芭蕉,叶大成阴,遮蔽帘幕,夏日绵雨霏霏,蕉叶雨中滴沥,晨起午后,枕上闻之,狠不得心与之碎。

  是谁无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无端地就忧怨心头起,拈起红豆抛打院中池塘逍遥戏水的鸳鸯。那一对红紫鸳鸯正交颈互昵,只是一惊,但惊而不散,复又在柳枝拂水处会合,依旧相互缠绕。她是一腔心事,无处发泄,对着自然中事才可以这样忘情挥洒而无顾忌。人于自然于天于地,竟像自己的亲人一样,可以使性撒娇。

  玉蟾想起去年今日,也是这样的心意烦忧,她心头凛然一紧,无限哀怨忧怜,像是久别之后,突然就看见他的人站在眼前,无缘无故的委屈便涌上心头。

  玉蟾那日午睡刚醒,来至院内小立,听堂前有人与婶母讲话,说真是不巧,玉蟾午睡未起,她不肯见人的,公子可稍等片刻。

  玉蟾听后,复又进屋紧闭房门,坐于窗下拈起针线。

  她人虽在苏州吴门这繁华锦绣地,可性情孤绝,不喜见人,每日晨起梳妆完毕,她所居的后院闺楼便紧闭门户,或焚香读书,或伏在几上画竹,或临窗刺绣。她把自己幽闭起来,倦了便院中小立,只愿与一侍女桂喜无事叙叙院中海棠始开,半墙花阴,或评评手中绣功,粉黛也无端厌弃,连婶娘也不愿轻易相见。这样久了她人宛如大家女儿一样,自是有几许冷静蕴藉,涤尽了风尘味。越是这样躲着,越是艳名远播。苏公子那时还是个诸生(明清时期的在校学生),听闻其事,特来相访。他在堂前坐得无聊,便踱入后院,院中小景清逸,片石孤花,别开静境。内院小筑湘帘暗垂,静穆宛若闺楼,一看即是轻易不让人来的。公子爱其闲寂静雅,越发仰慕其帘后人。

  窗下刺绣的玉蟾偶抬首看见苏公子,见他丰神伟仪,行为落拓,不禁放下手中针线,轻叹一声。桂喜看见她神色有异,便含笑说:“请公子进来品兰可好?”玉蟾无言。桂喜掀帘下楼去请苏公子。公子进来,望着窗前垂立的玉蟾,不禁心中一惊,她人站在哪里,正如碧桃初放,虽然兰室幽暗,但她明亮饱满,使一室生春。他注视她半晌,她仍是面无颜色,眉目不抬地让座寒暄,命侍儿桂喜倒茶。他见她懒懒的,他亦无语,两人初次相见,各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心事,埋在心底。

  他起身走在几前,看见她刚画完的兰花,那一叶孤兰清绝异常。苏公子读出了画中那一分孤傲落寞,早已视兰如人,心内怜意如小鼎中的一缕香细细升腾,他情不自禁于画上题款:

  潇丽风姿自出尘,天涯难寄一枝春。

  殷勤分付东风道,留取清香待主人。

  玉蟾悄悄地走到他的背后,看他运笔点画动静奇逸,意疏字缓,字字落纸如云烟,不觉早看得痴了。苏公子回过身来看着她,不仅一笑,也不觉得唐突。玉蟾观其诗意,心一下紧似一下。但她不露声色,但那心意早已热了五分。两人重又坐定,款款而谈。

  玉蟾温情细语:“妾本澄海人。父在吴地为官,本也是书香之家,自幼喜绘画,怎奈八岁那年父横遭祸端,二老相继病丧,后依于婶母丽娘。因生活无着沦落于这烟花队中。”公子听她诉完,柔声道:“人固有命,一切天意使然,不可过分自谴自责。”他这一句话,移走了她心头的重压,她再抬起头时,已然是泪眼婆挲。面对眼前人,她终于可抬头看他的脸色风神。苏公子本是一介儒生,但他的眼神笑貌却没有那种迂痴,骨子里凛然有一种不羁,似是什么也束不住的人。就如同这锦阵缚不住玉蟾一样,她是身在此中,心早已远去,只是眼下还没有那种机缘,从一种壳里脱出来。她从在窗里看到他的第一眼开始,便心乱如麻。

  两人坐在一处,喝着茶,说着无关的话。公子见眼前伊人心事沉重,便处处找话来逗她。看到她箧中的针线,水粉色的大团大团的海棠花,配上浅色的叶子,苏公子笑说:“这花的颜色如此粉嫩,也太过娇怯了。”玉蟾说:“公子说得是,这色叫‘不肯红’,正取其娇羞之意。”苏公子笑说:“真是妙啊,这花在你手中也有了命脉,真是奇了,那绿叫什么绿,也是那样扭捏,绿得不情不愿,难倒叫‘无心绿’不成。” 玉蟾终于开口笑道:“真是工整的对句,以后做诗可有的对了。”他看着她,有一种心驰神往,心想他年富贵腾达之时,眼前佳人当贮于深闺幽院,‘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当不负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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