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节 抉择

致命裁决 作者:赵固


1937年的夏天很炎热,对上海市民来说,战争不再是报纸上那些来自遥远北国的消息了,而是即将发生在自己身边,每日与生活相伴。七月中旬气氛已经很紧张,闸北区与日租界交界处双方军警密布。到了八月上旬,许多头戴新式钢盔的部队从外地开来,在市民的欢呼声中,步伐整齐地在街道上开进。八月中旬,闸北方向已经是枪炮声连天,日夜不停。

复旦大学校址所在地江湾紧邻日租界,第一次沪战之时就是主战场,这次开战以来更成为日军中路援军登陆点。学校准备内迁江西,与大夏大学合并。众人正在装点行装,手忙脚乱,赵汉业和张一恒从外面走进来。

张一恒说道:“大家先不要收拾了,有件事说一下。”

众人停下来望着他们俩。

张一恒接着说道:“大家都参加过军训吧?”

众人点头。

赵汉业与张一恒交换了一下眼色说道:“大家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吧,都坐好了吧?其实我就想问一句话,有没有人肯留下来?”

曾靖扬嚷道:“老赵你不是发烧了吧?我们行李都收拾好了,就等赶今晚火车了。你巴巴地跑来跟我们说这话,留下来能干什么?等着吃日本人的花生米吗?”

陆俊打断他:“汉业说这话必有缘由,有什么话汉业你就直说吧。”

赵汉业清了清嗓子,说道:“今天军训总队的队长找我谈话,说上面有意组织一个战时机构,主要目的是抗日,希望各学校军训总队成员带头参加。我想我们学生平时口号比谁喊得都响,砸政府,捣党部。如果在这个时候往后退,岂不让人笑掉大牙?于是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并且允诺回来发展成员。就是这么回事。”

众人一片沉默。

陆俊咳了一声,率先发言:“姑且不论学校统一组织我们撤离,我们擅自行动会如何。我再说一句真心话,首先我不怕死,但汉业你知道中国一共才多少大学生吗?”

赵汉业望着地板凝神沉思许久,说道:“陆俊,你说的我何尝不知道,中国的学生不能都死在这场战争中,但也不能一个都不死。休道书生空误国,头颅掷处血斑斑,无论如何我和一恒也要为全天下的读书人争口气。诸位一路保重,汉业和一恒在上海遥祝平安。”

危奋武嗔道:“好你个赵汉业,损人不带你这样损的。噢,就你们俩为读书人争气,我们都给读书人丢人是不是?还在上海遥祝平安,我们贪生怕死,你们蹈险犯难。我们有谁说不去了?事发这么突然大家怎么可能不考虑一下?”

赵汉业微微一笑:“俗话说,请将不如激将,奋武兄千万别生气,知道你是一条好汉。”

危奋武怒气稍解:“我可没说我去啊,不管去还是不去,有话直说,不许夹枪带棒的。”

外面有人敲门,伴有一声清脆的女声:“可以进来吗?”

曾靖扬忙不迭前去开门,三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站在门口,众人目光移过去。

张一恒笑道:“三位稀客啊,咦?好像变样了,穿的这是什么衣服。”

为首的郑苹如声音很甜:“我们被分到战时服务团,这是他们发的制服。”

危奋武转向陆俊:“你怎么说?”

陆俊苦笑道:“一下子出来三个花木兰,我们再说什么就愧为男人了,运气好‘凯旋做国士’,大不了‘战死为国殇’。”

曾靖扬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那我们住在哪?”

陆俊沉吟一会,道:“还住学校,白天各忙各的,晚上回来住。现在日本人到处扔炸弹,这里邻近登陆地,不是交战区域,反而更安全。他们现在还腾不出手对付老百姓,只要我们不被察觉,暂时是没事的。”

赵汉业上前紧紧握住陆俊的手,陆俊也未说话,拍了拍赵汉业的肩膀。

半个月过去了,上海战事不仅未见平息,反而急剧扩大。日军从海上运来大批援军,在川沙口一带登陆,以图威胁中国军队侧翼。国军一支又一支部队从各地赶到上海,战线从市区向北延伸到宝山、月浦、罗店等地。复旦留下的这批同学全被吸收进“苏浙行动委员会”,也没有太多的正式手续,其实就是登记一下姓名、籍贯、常住地址等事项,再叫交一张照片。赵汉业、危奋武、陆俊、张一恒、曾靖扬、李春、张巍七位男生编入第五支队第三大队,支队长陶一珊。程荷、韩雪、郑苹如三位女生也属五支队三大队建制。除郑苹如外,其他几位同学家都在外地,学校迁址后与家里就音讯隔绝,算是真正体会到古人“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那两句诗的滋味了。因战况激烈,战时服务团人手不敷使用,三人被借调去战地服务团,一直见不到。从事护理工作也许比打打杀杀更能发挥她们的特长。

赵汉业他们奉到的指令是:“配合正规军,进行情报、破坏、锄奸等工作。”这样的指令过于空泛,几乎对所有的情报人员都适用。七个人共领到两支快慢机,一百粒子弹,同时被命令留在住所等候通知,不得外出,也不得私自行动。

七人在屋子里或坐或躺,也没有人说话。曾靖扬实在耐不住,从床上跳下来:“这样傻等也不是办法啊,万一把我们给忘掉,不能在这里憋死吧。我看要不主动去问一下?”

陆俊横了他一眼:“你耐心点好不好,怎么可能把我们忘掉,你以为都跟你似的马大哈。再说了你到哪问去,我们又不知道交通员的地址,每次都是他来找我们的。”

天际响起了阵阵沉闷的雷声,天色登时暗下来,赵汉业站在窗后向外看,窗外已是无边的雨幕,密集的雨点打在屋顶的声音更令人心焦。

将近平时的掌灯时分,天色已经黑透了,众人都打算睡了。哗哗的雨声中仿佛听到急促的敲门声。

危奋武耳朵最尖,叫道:“外面有人!”

大家赶忙披衣下床,把仅有的两支家伙抄在手上。赵汉业和陆俊分别站在门两边.危奋武问外面:“谁?”

外面答道:“老蔡。”

众人方才松了一口气。老蔡进来后就站在门边,连雨衣都不脱,也不待众人发问:“准备一下,今晚有行动,跟二处军统的前身,全称为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二处。1938年8月,以第二处为基础,国民政府建立“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也称为“新军统”。一道。”

众人各备雨具,顷刻出发,跟在老蔡的后面在黑暗中深一步浅一步向前走。曾靖扬忍不住好奇问老蔡:“我们今天是去哪里?二处是什么部门?”陆俊从后面拽了拽他的衣摆。不知道是雨声大没听见,还是不愿意说,老蔡没回答这个问题。

三井洋行第五支队成立之初武器缺乏,除部分由军方拨付外,其余缺额多是从三菱、三井等日本洋行抢得。闸北分社是一栋西式建筑,在相对破旧的闸北显得鹤立鸡群。赵汉业等被带到洋行附近等二处的人。周围一片寂静,黑暗中传来几声零落的狗叫,此时雨已经渐渐小了,后来几乎是停了,大家纷纷把雨具收起。街角转出一位警察,手提警棍朝他们走来。赵汉业他们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局面。

奇怪的是警察并没有过来盘问这几个看起来绝对可疑的人,而是上前去和老蔡握手致意:“老汪,久等了吧。行动组的已经来了,说这边有人,他们不认识你们,为了安全起见,我先过来看看。”

老蔡道:“劳您驾多跑了一趟,几个人就在那边,我看也不必去见他们了,能顺利达成任务就行了。”

?0?致命裁决1?0?几分钟后,行动组的人过来了,礼帽压得很低,故意让人看不清面孔。其中一个高个子与赵汉业握手后,向大家低声吩咐道:“把保险打开准备好,但尽量避免开枪,如果事情不顺利各自撤退,留神尾巴。万一被执,请求见闸北分局王局长,说是二处的案子则可。”老蔡因为是专职交通员,不宜参与行动,因此行动开始之前就撤离了。

高个子带一行人往洋行方向赶去。洋行外墙大约两米多高,大铁门非常结实。高个子用手攀住铁门栏杆,选墙上凹进的地方落脚,长腿一跨已到墙上。从墙上往里一跳,轻轻落地。高个子从里面把大门打开,十来人一拥而入。办公楼通向院子的门是虚掩的,一推即开。众人拔枪在手,找到灯打开。进门是大厅,房间里有一座楼梯通到楼上。高个子指挥众人分别包围楼上楼下几个房间。

洋行经理此时披衣从楼上卧室走出来,用流利的中国话说道:“你们是哪个部门的?我是商人只知道赚钱,对政治从不参与。”高个子抡开大手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脸上,经理斜着栽倒在门口。一个穿和服的女人哭哭啼啼从屋里跑出来,要扶起她先生。旁边一个组员飞起一脚,日本女人倒退七八步,腰撞到身后楼梯的扶手,余势未缓再从楼梯上滚下去,蜷在那里再不动弹,也不知是死是活。

有人在下面喊:“大队长!”众人看去,只见几名组员从楼下仓库抬出一捆一捆的步枪。日本经理见状情急,从怀里拔出手枪指着高个子,手却哆哆嗦嗦。高个子冷冷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在这种对视中日本人崩溃了,手上的枪滑落在地,人慢慢地瘫倒在地上。高个子还是面无表情,用手一挥。刚才那位组员抽出一根细绳,从背后往日本经理脖子上一套。日本经理双脚乱蹬,试图用手去抠勒在脖子上的绳子,但是一会就不动了。住在楼下的仆役杂佣有的悄悄把门开一条缝往外张望,却不敢出来。

此时高个子招手让赵汉业过去,问道:“你们有几个人?”

赵汉业不知他是何意,只好回答:“一共七人。”

高个子示意手下抬过一个木箱,撬开后全部是手枪。看起来好像是日军的制式配枪南部十四式。高个子点了七支并配上少量子弹交给赵汉业及同伴。赵汉业这才明白刚才问人数是什么意思,便想说已经有了两支。

正在此时,一人从外面进来向高个子报告:“队长,卡车已经停在大门口了。”

高个子转向赵汉业:“请你们帮忙把枪抬上车。”

赵汉业话刚到嘴边便咽了下去,于是叫上同学们一块帮忙。

望着卡车绝尘而去,曾靖扬愤愤然:“一样的出力,就给我们分几把破手枪,这种王八盒子送给乞丐,乞丐都不要。”

陆俊忍不住又跟他抬杠道:“你懂得还不少嘛,去抢日本人的武器是上面的安排,发给我们武器也是上面的安排,他们拿得再多也还要交到上面,多分给我们一支他们也没这个权力。”

李春也说道:“靖扬啊,就算他们都拿走了又怎么样?你别不服气,你看看那个高个子多厉害,两个日本人单凭你自己解决得了吗?”

曾靖扬一想自己确实没这个本事,杀一只鸡都犯愁半天,于是也就不再发牢骚了。

张巍也很好奇:“这个人是谁?二处的人够横啊,我看那个女的也挺可怜,再说了毕竟人家是做生意的。”

陆俊说道:“听说我们支队有一个特务大队,队长叫赵理君,是个狠角色,难道就是他?” 其实当天带队的是王兆槐和沈醉。

危奋武反驳张巍道:“还毕竟人家是做生意的?做生意的家里藏那么多枪干什么。这些人一般都在上海居住多年,社会关系很广,很多都给日本情报机关服务,或者干脆一开始就是他们派来的。而且在华北的沦陷区,日本人也是这样对待我们的商人。”

一路无话,回到学校已是凌晨三点多,众人把门一闩倒头便睡。

醒来天已大亮,上海的夏末经过一场暴雨后天反而更加炎热。大家纷纷叫饿,于是委托两个人给大家采买早点。学校已经停止运转,只好去外面采办。陆俊和李春两人出去许久终于回来。携回几大包刚出炉的“蟹壳黄”,葱油香味扑鼻。众人就着仅剩的白开水饱餐了一通。

陆俊咽下最后一口油饼,又喝了一口水冲了冲,然后对赵汉业说道:“汉业,我倒有一个想法。”

赵汉业问道:“怎么说?”

陆俊答道:“刚才在外面的铺子里,听老板说东洋人昨晚又来了不少兵,人喊马嘶地吵了一夜。我在想这不就是绝佳的军事情报?也许知道这些也没什么用,但也好过大伙都在这里干瞪眼什么也不做。”

众人纷纷附和。

赵汉业想了想,道:“倒是一个好计划,不过应该我们行动应该先向分队请示,不应该擅作决定。”

曾靖扬拍手笑道:“这个事情上面肯定批准的,我们这几个人上面未必顾得过来给安排任务,干脆一边上报一边开始实行。反正离得也近,去几个人到街口探听消息,这里留一两个人就成了,其他人来回传递消息。既做事情了,队里传来什么命令也能收到,不是两全齐美吗?”

大家一致叫好,赵汉业于是分配人手,自己和一恒、陆俊、奋武出去刺探敌情,曾靖扬在学校留守,李春、张巍负责来回传递消息。

曾靖扬大为不满:“我提出的建议把自己套进去了,这几天等在这里都憋坏了,这下倒好,就剩我一个人坐牢了。”

众人哄笑,赵汉业皱了皱眉头道:“不要抱怨,明天换你出去就是。另外,我们只是去侦察,不要带武器出去,以免被发现。”

收拾停当六人出门,沿着旧街向江边慢慢走去。因为这里没遭受战火,居民大多没有迁避,与平日没有太大区别。一直走到江边,并无一个日兵。询及街坊,都说西边战事吃紧,东洋兵上岸后马上开过去了,怎么会在这里停留。几人均感失望,只好分开将街坊都问一遍。回答五花八门,均不得要领,半天下来没得到任何准确又有价值的线索。

午后太阳甚烈,四人又聚在一起,找一处路边茶棚坐下歇脚,只见李春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快……快回去,老蔡来了。”

老蔡端坐在桌前,满脸愠色:“你们真会自作主张,刺探军事情报自会安排人手去做,万一队里有紧急情况找不到你们怎么办?再说你们没经过专业训练又能看出什么门道?现在情况很紧急,随时会分派任务,从现在开始,除了上厕所,任何人都不要出门,随时听候命令!”

大家把头耷拉下来,偶尔抬起头相互看两眼,心里却都十分兴奋喜悦。

到了傍晚老蔡出去了一趟,返回的时候就带来了好消息。

他先坐下喝了一大口开水,然后向众人说道:“日军在川沙、月浦等地登陆,国军主力也调过去抵挡,现在战况非常紧急。本局负责前线战场调查工作,因伤亡太大,人手渐缺,因此拟从‘苏会’各分队抽调部分精干人员前去补充。五分队三大队共有十个名额,其中八人现已有安排,还有两名空缺。为公平起见,你们七人抓阄决定。”

赵汉业道:“不必抓了,先算我一个,另外一个按照加入行动队的先后顺序决定吧。”

没等众人答话,老蔡瞪了他一眼:“这不是买菜,还有讨价还价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对大家都公平。”

赵汉业无奈道:“既然这样,就让老天爷决定吧。一恒你去写,我抽屉里有纸笔。”说罢在桌子底下偷偷踢了他一脚。

不一会,纸阄备好。赵汉业将纸阄拢在桌子上,对众人道:“现在就开始吧。”言罢轻轻拈起一个纸团,在灯下打开一看,却是个“去”字。

张一恒正待要拈,被张巍抢了个先。打开一看,也是“去”字。

曾靖扬嚷开了:“怎么头两个都是去,不会有诈吧,其他的都打开看看。”

老蔡打断他:“情况紧急,就你俩去吧。现在就跟我走,到区本部开完介绍信办理证件,明天去部队报到。”

二人带好武器,检查完随身物品,跟着老蔡向外走去。

陆俊叫了一声:“汉业!”

赵汉业转回身,陆俊上前抱住他,手重重地拍了两下他的后背。那边张巍也与大家握手道别。

赵汉业望着大家,不知该说什么,最后露出一丝笑容,说道:“保重!” 言讫与二人走出门,不一会脚步声远去了。

余众返回灯前,打开桌上的纸团,果然全是“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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