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节 生死线上(上)

致命裁决 作者:赵固


两天后,沪北前线18军11师33团团部。赵汉业坐在一张条凳上,条凳另外一头放着一碗凉水。前天晚上到“苏会”后与张巍分开,张巍被调到67师,自己被调到11师。昨天把介绍信交给师部,师部派传令兵带自己到这里,然后由33团派人送到前面与行动小组会合。今天早上到达团部,交代完之后传令兵返回师部,团部勤务兵给赵汉业倒了一碗凉水,然后请他在这里等,自己去向团长报告。

乘此间隙赵汉业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以前应该是一所大户人家的住宅,房子很宽大,房梁屋角皆有结构复杂的兽头雕花,不过因年代久远被烟熏火燎已脏得不成样子了。屋子里原有摆设已经移走,只有几张孤零零的条凳。地上到处是的散乱零落的稻草堆,想来晚上就是团部人员的休息之所。

约莫十来分钟后,勤务兵回来,另带来一个人。勤务兵先向赵汉业敬了一个礼然后道:“我们团长早上就到前面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刘参谋安排王班长带你过去,自己太忙无法过来接待,并托我向你致歉。”

赵汉业回了一个礼,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勤务兵答道:“现在就可以走。”

那位班长也走过来向赵汉业敬了一个礼:“二营五连三班班长王国华,奉命给友军带路。”

赵汉业又向他还礼,说道:“苏浙行动委员会五支队三大队特勤组赵汉业,请多关照。”

王国华领了两支步枪,分给赵汉业一支,又带上四个大饭团、两个陶制水壶,讨了当日口令,由团部出发。约花了三小时到达三连连部,所幸一路都在国军控制之下,偶有几发炮弹飞来,都是敌人盲目的射击,并不对前进造成阻碍,还算顺利。只是一路上交通壕纵横交错,拐来拐去,在地面上直线行进恐怕不到一小时就到了。如果不是有熟悉地形的人领路,赵汉业恐怕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走。

三连连部设在一座条石构建的碉堡里,一名机枪手趴在射击孔前向外瞄准。靠墙摆着一张旧课桌,上面放着一部电话,地下有两堆稻草,看来是休息的地方。8月27日敌第3师团第一次进占罗店,已完成对国军合围。11师奉命克复罗店,由31团、32两个团担任主攻。33团守住既有阵地,保护侧翼安全,1营、2营(欠第5连)负责砖瓦厂一带防线,王国华班长所在5连随团部行动,留作预备队。昨晚激战一夜,罗店为31团、32团克复,敌主力遂集中于罗店附近以图再犯,33团正面压力大为减轻。

赵汉业二人到的时候,3连连长正在接团部电话:“当面防线稳固,敌人再没有大的举动,几次小的进攻都被打退了,可能是火力侦察。伤员都已经运下去了,弹药还够两天。是!密切注意敌人动向,随时向团部汇报。”

他放下电话才发现两人,迎上来道:“我早上就接到指示,想不到你们这么快就到了,我从这里抽一名勤务兵带赵同志到前面去。”

王班长说道:“谢谢连长,刘参谋命令我一直把他送到最前面,就不必从你们这里再派人了。”

连长想了想道:“也好,听说敌人11师团也来增援罗店了,我这里搞不好还有大的战斗,有什么需要我会全力协助。”

王班长笑道:“该带的都带了,如果连长能赞助几颗手榴弹就再好不过了。”

连长忙命人取来六颗交给二人,并叮嘱道:“前面就是火线了,你们不能往前直走,沿着战壕向南走到河边上桥。河以南暂时没有敌人动向,过桥一华里处有一路口,顺东西方向大路再折向东,特勤三组在观音堂一带活动,距路口约十里远。”

二人谢过连长,出碉堡沿交通壕走进前沿阵地。这里的战壕比后面的交通壕要宽一些,深度差不多,在四尺五寸左右。战壕前分布着不少散兵坑,可以作为防御前哨和进攻支点,战壕以内的散兵坑也可以作为防御纵深。仔细看的话,在一些地面凸起的地方有几座碉堡。这些碉堡一般都设有重机枪,视野很开阔,是整个防御体系最有杀伤力的利器。阵地前没有铁丝网,就算有也被敌人火炮轰平了。双方阵地之间是一块开阔地,树木建筑等障碍物都已经清除,以免影响射界。开阔地显眼处有几具敌兵遗尸,想是敌人无法抢回去的,连日炎热加上雨水浸泡,尸身开始肿胀腐烂。

三连的士兵抱着枪斜靠在战壕里,在这种沉默对峙的时候谁也不敢轻易把头伸出去。据说前线有人做了一个试验,用木棍挑起一顶钢盔伸出战壕,不到一分钟钢盔被打穿了七八个洞。王班长领着赵汉业在战壕里低头钻行,不时拨开睡着士兵的腿或者步枪。

将近晌午到达石桥,小河不太宽,近岸处水草茂盛。二人坐在石桥上各吃了一个饭团,喝了几口水。王班长掏出一包“红锡包”,抽出两支,一支递给赵汉业:“到观音堂肯定要晚上了,下午还要赶半天路。”赵汉业平时并不吸烟,但来到这种环境下,紧张加上疲劳,香烟在这时反而比药品还管用,因此随手接了过来。相互递烟好像有时能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一路上两人并无交谈,现在也渐渐攀谈起来。王班长是安徽芜湖人,开始是商店学徒,民国24年从军,运气好进了18军11师,已成家并有一子一女。正是那种典型的“白发高堂倚门而望,娇妻幼子嗷嗷待哺”。好在18军军饷很高,家里生活还不算拮据,就是知道上海开战了很为他担心。

听赵汉业说自己是复旦大学学生后,王班长吓了一跳:“中国什么人都不缺的,就是缺你们这种大学生,这不是破了房梁做板凳吗?”

赵汉业苦笑道:“国家亡了要大学生又有什么用,都是应该的。”

王班长喟叹一番。

从石桥向前不远便是南边路口,东西走向的大路其实并不大,所谓大路是相对于乡间小道而言的,其宽度仅能容一辆汽车单向行驶。往东走了两里,远远望见前面有几处的黑烟升起,隐约传来“咚咚”杂着“啪啪啪”的声音。

王班长叫道:“不好,河南边也有敌军。”

赵汉业提议:“再绕远一点是否可以?”

王班长摇摇头:“往南是1营的防区,战况更激烈,无法钻隙过去,只有这里是结合部,可是现在也有了敌人。”

赵汉业问道:“敌人主力不是都去打罗店了吗?怎么还有力量来这里?”

王班长道:“开始是第3师团在打,后来听说11师团要来增援,想必已经到了。”

赵汉业道:“已经到这里了,再回去也不像话,也不知道前面情况如何,也许可以过去呢,我们只有两个人,不引人注意。”

王班长同意:“只有往前走走看了。”

两人将背上步枪取下,上好刺刀端在手中,一边警戒一边前进。不到三里又是一座石桥,河水较宽,桥身和河堤高出地面很多,事实上就把视线挡住,无法一眼看到桥那边的情况。将近石桥,王班长把赵汉业拉住,趴在路边草丛里。

不到五分钟,桥上走过来三个日兵。赵汉业暗叫惭愧,如果不是王班长拉住自己,直接走上桥势必与敌人迎头撞上。三名日兵走过桥来,并无其他日兵随后,看来应该是敌方斥候。日兵似无戒备,端着枪漫不经心向前走着,不时回头相互交谈,偶尔轻笑几声,不知道在说什么。看着敌人越来越近,赵汉业的心怦怦直跳。王班长用手肘碰了碰赵汉业,自己拔出一颗手榴弹拿在手中,等日兵走到面前拉开弦扔了出去。

一丛火光在敌群中炸开,两人倒在地上。没等赵汉业反应过来,王班长端起刺刀朝第三个日兵冲了上去,赵汉业也下意识地跟着冲了出去。地上两个敌人一死一伤,死者胸口肋部各中两颗弹片,鲜血从胸前汩汩地流出来。伤者把步枪扔在一边,双手抱着大腿惨号,流出的血把整个下身都浸透了。

这只是几秒钟之内的事,第三个日兵听到爆炸声正要卧倒,未容思索王班长刺刀已袭来,出于本能持步枪前刺格挡,刺刀相交。中正式步枪枪身比日本步枪短很多,王班长未刺中敌人,手背却被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流到枪托上,握起来滑腻腻黏糊糊的。王班长动作一缓,慢了半拍。日兵乘势猛攻,又狠又准,王班长被动招架,数处被划伤。赵汉业呆立当场,脑子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

王班长喝道:“快来帮忙。”

赵汉业方才缓过神来,上前相助,初次临敌,心跳十分剧烈,嗓子干得厉害。因为高度紧张,军训学的刺杀本领无法发挥,只是向前乱捅一气,又不能与王班长很好配合,对日兵并未造成致命威胁,自己反倒气喘吁吁。日兵打算先刺倒王班长,因此尽量避开赵汉业,绕圈子与王班长对峙,赵汉业跟在日兵后面找机会。因为要分神防备赵汉业,日兵大为窘迫,几轮下来,也带了几处轻伤。

对峙中王班长脚下一滑,身子几乎歪倒。日兵乘隙照他前胸猛刺,王班长来不及格挡,将左臂一横,刺刀偏了一点滑开,正中左肩,左臂也被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赵汉业情急,倒提步枪用枪托从背后向日兵头上抡去,这样使用倒好像比刺还顺手一点。日兵终究难以应付两人夹攻,一声闷响,血顺着脑门流了下来。日兵疼极怒吼,不顾面前王班长,欲转身来报复赵汉业。王班长抓住机会,一刀刺中他小腹,往上一挑,拔出来又是一刀刺进去。日兵双手持枪跪倒在地,脑袋剧烈地摇动,痛苦至极。王班长握住枪,一脚把他蹬倒,拔出刺刀。

短暂休息后王班长检视伤口,左肩的伤并不太重,因为开始手臂挡了一下,加上对手后来也没有多少力气,所以并未伤到骨头。赵汉业帮忙从敌尸身上撕下几块布条,简单给王班长包了一下,这样的处理只能暂时起到止血的作用而已。

赵汉业招呼王班长:“这个怎么办?”

王班长看过去,被炸伤大腿的日兵还没死,正拖着伤腿一点一点往路边稻田里爬。王班长看了看东边,对赵汉业说道:“我们现在要去前边,再说他这个样子我们也无法带走,就地处理吧。”

赵汉业略微一愣,见王班长提枪朝日兵追去,也赶忙跟上去。王班长从后面一脚踢去,正中伤口,伤兵又开始惨号。王班长手中刺刀已经扎下,一连四五刀,日兵不动弹了。赵汉业看着这一幕场景,内心极度震撼。虽然明知道他们是你死我活的敌人,但亲眼看到一条生命的结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的血腥味,尸体上的伤口向外翻着,因为血流尽伤口处已经发白。战争是如此残酷,生命又如此脆弱,活生生的人中了刺刀就成这样了。今天所目睹的发生在日军身上的,明天有可能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在这里任何人都要做好心理准备,遭受同样的痛苦、死亡。战争真是一种只有强者才有胆量玩的危险游戏。

赵汉业在出神的当口,王班长已经把三具敌尸搜索了一遍,共得两支三八式步枪、三枚手榴弹、两包小刀牌香烟、军用票若干和日记一本。

王班长扔过来一包香烟,笑道:“有点不适应吧,刚开始都这样。我第一次遇到敌人也下不了手,结果给对方刺了一刀,差点没命。后来算是明白了,这个时候什么都别想,把他杀死你才能活下来。跟我第一次的表现比起来,你今天还算好的。”

赵汉业叹道:“确实是这样,战争的残酷又岂是没有经历过的人能了解的?其实只是为了能活下来。”

王班长将日记拿在手翻着,如看天书。别说日文,就是中文他也认识不了多少字。赵汉业也凑过来看,虽然他不懂日文,但日文中有很多汉字,大致意思是知道的。原来一开始就被炸死的日兵名叫菊池正男,日本名古屋人,属第3师团之68联队。11师团赶到后,3师团得以抽出一部分兵力,打算从防线之间的空隙钻进,迂回至33团侧后。

赵汉业对王班长说道:“这个情报很重要,不知道师部是否已经掌握。要不我们分开行动,我自己去观音堂,你赶紧去附近友军阵地,然后用他们的电话向团部汇报。”

王班长思考了一下道:“你不识路,自己找不到地方,我们还是要一道走。南边1营阵地也在数里开外,与其等汇报完再折回头向东走不如直接去观音堂,贵单位有电台直接与师部联络。这样既免往返奔劳,又可以用最快的方法报告师部。”

赵汉业点头赞同。两人将缴获的步枪各背一支在身上,手榴弹各分一些,日记本由赵汉业保存,军用票拿来也没有用,还丢在地上。收拾停当,二人上路。

一路无话,除偶尔遭遇敌人侦察飞机需要躲一躲外,没有遇到半个敌人。王班长判断可能因为罗店战况激烈,抽调出来这个联队又调回去攻打罗店了。

到了晚上,罗店东边一道火花沿着地面冒起,无数道红色白色的火线划出弧线朝罗店扑来,中间夹杂红色的大小火球。东边火光起处正是敌人发射火力的阵地,弧形火线是枪弹的弹道,小火球是迫击炮弹,大火球是山炮炮弹。如此看来罗店尚在我方手上,敌人正集中火力进行进攻前的火力准备。只见火光不闻声音想必是光比声音传得远。敌人火力越来越猛烈,罗店以北也出现一丛火光,可能是北边日军也加入攻击,更多的火球火线与来自东边的火球火线交织在一起。这颗炮弹火光未熄,那颗炮弹又炸开,不间歇的轰炸已使罗店变成连续的白昼,在周围无边的黑暗中显得如此奇异如此壮观。

赵汉业望着前面这一幕,叹道:“这等场面,人生能见几次?”

大约是晚上八点到达观音堂,这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小村庄,约有几十户人家,大多姓李。村子位于防洪沟堤下,村西有一片杨树,一条土路贯穿全村。从外面看去,村子一片漆黑。此地属于交战区域,老百姓大多已疏散走,现在是情报组据点之一。附近炮火连天,谁也不会把住处点的灯火通明。

两人沿土路从树林穿过,林中有人喝道:“口令!”同时是拉枪栓的声音。

王班长忙答道:“精忠,口令!”

对面回答:“成仁。”

特二组组长住在村南边一间民房里间,哨兵将赵、王二人带到这里后返回村口站岗。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组长请二人落座。赵汉业将身份证明拿出交给组长,组长在灯下察看完毕交还赵汉业,伸出手欢迎赵汉业:“特二组组长张复民,欢迎新的工作同志。”

赵汉业朗声回答:“特二组组员赵汉业,向组长报到。”

休息片刻组长给二人安排晚饭,饭毕王班长先去休息不谈。赵汉业留下来听候分派任务。

张组长问赵汉业:“会地图作业吗?”

赵汉业答道:“军训的时候学过一点点。”

张组长道:“那就好办了,我们的任务其实很简单,就是为军炮团指引目标,鉴别战果。据沈醉先生回忆,沪战期间中方曾派出特工担任战场调查工作,为中国炮兵部队指示目标,鉴别战果,铲除汉奸,每日在生死线上徘徊,饮水三餐皆不能为继。 本组三十二人,其中出外勤二十人,分为五个小队,每小队四人,携带地图一张,望远镜一副。白天出发寻找敌人阵地,找到后在地图上标注准确位置,由一人送回驻地通讯站。通讯站用电台联络师部,师部再将位置信息通知军炮团。本组配共八辆脚踏车,供任务目标较远者使用。出勤时每人配毛瑟手枪一支,子弹四十发,但原则上不应与敌纠缠。”

赵汉业纳闷道:“这样往返周折,费时费力,能有多大效果?”

张组长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敌人的炮兵是用热气球或者飞机低飞侦察,我们缺乏这样的技术手段,只好拿人力来弥补。国军重火力有限,只有做到尽可能准确发射,才能最大限度打击敌人。这个办法效果很不错,就是外勤人员伤亡太大。特二组刚成立时有一百人,中间经过几次补充,现在只剩三十人,连我这个组长也是第五任了。只得将外勤小队规模一再压缩,现在尤其缺乏懂得地图作业的人才,老弟你来真是雪中送炭。”

赵汉业站起立正,大声道:“地图作业我可以做,请组长安排我去出外勤。”

张组长微笑道:“你先坐下,外勤内勤工作一样重要,既你有这方面的专长,我会安排你做适合的工作的。你先休息一天,后天我给你安排到外勤队。”

第二天醒来天已经大亮,王班长已经返回团部,托勤务兵向赵汉业道别,并把路上缴获的武器都留了下来。赵汉业有点懊悔,昨天没顾上向这位一路上出生入死的朋友表达谢意。战事这么激烈,也许这一去就是永别。

傍晚,各小队都陆续返回驻地。饭后各队负责人集中到组长住处,等待分派次日任务。一般情况各小队都有固定的侦察范围,除非某一小队伤亡太大无法工作,组里安排由别的小队接替。所以饭后例会事实上是各外勤小队与组长直接沟通的渠道,外勤队长向组长汇报工作,组长分别予以指示。第三小队前几日两人殉职,驻地工作繁忙无法抽调人手补充,事实上这个队只有两个人,工作开展得很困难。赵汉业被编入第三队,主要负责侦察观音堂以东的敌情。

次日凌晨三点半第三队就开始集合。夏末夜晚很短,因此必须在五点天亮以前出发,路上才能尽量减少被发现的危险。三队预定侦察地域是观音堂以东刘行镇一带,敌人在这里约有一个大队的兵力。此前几日敌人调动频繁,各条路上都有敌人活动,外勤队潜伏一整天也进不去,到晚上只好返回驻地,始终无法查清敌人营地的确切位置。因此今天把出发时间提前一小时,争取在天亮以前到达刘行。

鸡叫二遍的时候,三人已踏着月色出发。边行进边交谈,赵汉业对新同事有了初步了解。队长朱克清随和稳重,会简单日语对话;队员周凯行动经验丰富,枪法好,二人都是从二处行动组调来的。提到二处的行动组,赵汉业又想到那个神秘冷酷的赵理君,他是不是也来了。将近黎明的时候,天尤其暗,日军主力集中于罗店争夺战,这里几乎听不见枪炮声。三人仿佛行走于亘古的洪荒,单看这安静的夜色,谁又能知道自己正置身于几十万军队搏杀的旋涡中心呢?

朱队长突然说道:“到了。”

原来这里已经是日军防线以内,刘行镇就在前面不远处。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找一个便于观测的地方隐蔽起来,右边微微隆起的土丘上生长着茂盛的野草,三人毛下腰一路小跑奔过去趴下,周围一片寂静。五点来钟,太阳从东方喷薄而出,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镇上居民早已迁避,平日鸡鸣犬吠人声嘈杂此时都听不见,昔日热闹的市镇仿佛一下子消失掉一样,只剩下那些建筑物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三人面面相觑,难道情报有误这里没有敌军?这里算是日军战略纵深的一个重要支点,因为交通便捷也是重要的物资中转站,敌人不可能放弃这个地方的啊。

周凯道:“干脆下去看看!”

朱队长一把拉住他:“这儿好像有点不对劲,千万不能鲁莽行事。没发现情况我们就待在这里不动。”说罢拿起望远镜朝四周观察。周围一里之内也没发现日军任何军事设施,连战壕碉堡都看不到,更不要说看见一个日本兵了。

赵汉业道:“莫非敌人就在镇子里,那样的话就好做标记了,可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这里又没交战。”

朱队长拿起望远镜又向镇子里仔细的观察,还是看不出任何问题。

周凯忽然想起:“镇西大道路边以前有户人家,一个老伯在那卖茶水,现在怎么连房子都不见了。”

朱队长也道:“林记米铺二楼临街是有一个窗子的,现在怎么封死了?”

赵汉业猛然醒悟:“敌人工事就在镇子上,把房子拆掉是为了扫清射击障碍。刚才幸亏没冒失。”

周凯不解:“那他们为什么像如临大敌一样,附近又没有我们的部队。”

朱队长叹道:“这就是他们的可怕之处,虽然这是后方,但前面只有一道防线,国军随时可能集中兵力突破进来,进而夺取这个镇子。在他们眼中这里就是二线阵地,时刻保持备战状态,这样的军队到哪都要站稳脚跟。国军就算过来看到这种情况也不会提防,他们准备好的火力可能对国军造成重大杀伤。”

赵汉业最关心实际问题:“那我们是不是可以确定敌人阵地就在镇上?”

朱队长想了一下,说道:“这些暂时只是推测,万一情报失误既白白浪费弹药,也暴露了我们炮兵阵地的位置。”

周凯有点着急:“那怎么办?也不能白白放过他们吧?”

朱队长说:“我有一个计划,你们在这里守着,我慢慢绕到北边去打两枪,如果有敌人必会还击,就可以证实我们的判断了。他们不明敌情也不会追击出来。”

赵汉业道:“还是我去吧,您是队长应该坐镇指挥。”

朱队长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这种基层长官哪有坐指挥部的命啊,而且你不熟悉地形。”

朱队长趴在地上从土坡后面慢慢爬下去,镇周围是一马平川,几乎处处在敌人火力覆盖之内,只好远远绕出敌人视线,路上还要提防遇到敌人。朱队长花了半天时间才迂回到镇北,此处果然有一片稻田,距离收获的季节尚早,田里水已干,绿油油的稻禾长得很茂盛。朱队长趴在田埂上拔出快慢机,调成连发,朝镇上打出两个长点射,“嗒嗒嗒,嗒嗒嗒”。

果然不出所料,整个小镇仿佛猛地一下复活过来一样,不知道有多少火力点同时响起,将致命的弹雨向枪响处倾泻而去,立刻又有几发迫击炮弹砸了过去,在田埂上溅起大块的泥土。不一会敌人枪声停下来,北边再也听不见任何动静,赵汉业心沉了下去,脸色铁青,用铅笔重重地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刘行镇。

敌情已探明,需要立刻把情报送回去,但朱队长情况不明,赵汉业与周凯商议道:“我们需要立刻把情报送回驻地,不知道队长什么情况,我们也不能扔下他不管。我不熟悉道路,送情报回去只能靠老兄你了,我留在这里等队长。”

周凯想了想道:“只好这样了,你要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

赵汉业道:“如果没遇到意外他肯定要返回此地与我们会合,我在这里等到晚上,如果等不来我就过去寻他。”

两人握手互道珍重,周凯出发。也是远远绕开,潜出敌人视野之外,越过敌人第一道防线返回驻地。午后天气炎热,炽热的阳光透过草丛斜射到赵汉业的脸上,所在的地方仿佛是一个大蒸笼,赵汉业身上的衣服汗透了好几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倒不觉得怎样饿,就是口渴难当,带来的水已经喝完。敌人火力严密监视之下,不是有非做不可的事尽量不要有任何动作。嘴唇干得厉害,好像嘴巴上有两团火一样。赵汉业好几次忍不住要去找水喝,但还是用最大的意志力克制了这个念头。

到了傍晚朱队长一直没有回来,赵汉业越来越焦急,按照时间推算如果能回来早回来了,也许队长已经殉职了。但赵汉业还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就算殉职了也要见到尸体,要对组里有一个确实的交代。看来在这里等着也没有多少意义了,赵汉业决定主动前去寻找。天色已暗,敌人没有探照灯,视线大为削弱,可以活动得自由一点,不必趴在地上,毛着腰前进就可以了。赵汉业看准方向朝北面迂回过去。

黑暗里有人低声喝道:“谁?”

赵汉业忙趴下来,张开机头,对准声音来处。忽然想起前天晚上的口令:“精忠!”

对面答道:“成仁!”

是朱队长!

赵汉业忙抢上前,朱队长躺在地上,可能是受伤了。

原来朱队长知道一开枪敌人会火力回应,因此打完枪就地滚出几米远,但迫击炮弹的杀伤半径要大得多,一发弹片打中左腿。简单包扎了一下,却不能行走,只能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往前爬。此时不可能再绕大圈子返回,就打算等到晚上冒险抄近,爬到一半伤口又开始流血,已不能支撑。如果不是赵汉业赶到,明天就要赤裸裸暴露在敌人火力覆盖之下。

镇子方向隐约有人声传来,原来敌人因为夜里无法掌握情况,派出几股巡逻队四处哨探。赵汉业忙将队长扶到自己背上。

队长道:“你背我两个都走不快。我伤不重还可以走,你替我找一根结实点的木棍就行了。”

赵汉业道:“附近哪里找木棍,我先背你离开这里。”

回白天埋伏的地方虽然只有几百公尺的路程,也把赵汉业累得够戗。两人伏在草丛里,算是暂时安全了。这种乱草丛在夏天的夜晚就是蚊子的乐园,伤口被叮得奇痒难挨却又不敢伸手去打。赵汉业帮着队长把伤口又包扎了一遍,所幸没打中腿骨,弹片从小腿肚穿肉而过,因为路上用力爬行,伤口被撕得很大。赵汉业又去附近河里灌了满满两壶水,久渴之下,略带河藻味的水喝起来倒是甘甜无比。

晚上八点整,一发炮弹伴着尖利的呼啸落到敌阵中炸开,率先打破了宁静。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轰炸,无数条弹道在天空中划出条条火线,敌阵顿时陷入一片火海。东边敌人第一道防线马上回应,整个阵地沸腾起来,炮弹刺激空气声、落地爆炸声、机枪射击声全部混在一起,让人已分不出声音来自何方,也分不出多少次响。

朱队长兴奋地叫道:“我们的炮兵开始射击了,打得好!打得好!”

赵汉业也很兴奋,看着敌人的工事在火光中纷纷坍塌,觉得非常解气。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赵汉业他们都能感觉到大地轻微的颤动,敌人军火库被击中,引起一连串爆炸。显然敌人对这种来自远处的炮火覆盖估计不足,其工事设计主要应对步兵抵近攻击。沪战中日方在炮火上处于绝对优势,国军火炮无法与敌人对射,一般都是出其不意进行奇袭,几轮齐射结束迅速转移。日军很少感受到国军火炮的压力,这次国军炮兵又狠又准,给日军造成巨大损失,应当说是情报人员指引之功。

十来分钟后,军炮团停止炮击,敌人阵地多处起火,大小火头数十处。西边传来震天喊杀声,日军第一道防线已被冲破。原来18军另外一支精锐14师已赶到战场,先以军炮团轰击,再用两个团攻占刘行镇,以切断敌方供应线。日军一线兵力单薄,难以抵挡,纷纷退至刘行。

14师攻势凌厉,转眼已到镇西边。虽然敌人设在街上的阵地已被摧毁大半,但还有机枪火力点二十余处,14师的攻击立刻被遏制下来。二人在草中看得甚是着急,此刻又不敢贸然出去。不到一刻钟,14师组织第二次进攻,但前进道路被敌人火力封得很死,依旧无法突入镇子。

朱队长与赵汉业商议:“他们这样打不成,要先把敌人主要火力点敲掉,我看了一整天,敌人指挥部应该就在米市一带,正好把西边的进攻路线封死。”

赵汉业道:“现在战场上这么乱,就怕出去被自己人误伤。”

朱队长道:“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们不带枪走过去,他们或许不至于把我们当成敌人。”

赵汉业只好同意,扶着朱队长走下低坡。

14师正好也分出一部分兵力打算从南面迂回,一个士兵见到前面隐隐约约有两个黑影,将枪栓一拉,喝问道:“做什么的?”

朱队长忙答道:“我是二处的情报人员,要见你们长官。”

士兵:“把枪放下,手放在头上走出来!”

幸亏这个士兵先问了一声,如果遇到个鲁莽的先开两枪再说他们今天就悬得很了。

一小时后,14师克复刘行镇。毙敌共计300余人,自身伤亡400余人,残敌沿大路撤往罗店。

朱队长与赵汉业被14师当成了英雄,次日中午设宴盛情款待两人,师长霍揆章、师部幕僚人员、两个团长都在座相陪。宴席就设在刚攻克的敌指挥部,现在改成14师师部。所谓宴席也只是一些农家熏肉咸鱼加一大碗鸡汤罢了,战时能搞到这些已经很难得了。14师几乎清一色是湖南人,其菜肴也带着的湖南风格,基本上是红辣椒当家。赵汉业是天津人,朱队长是苏南人,都有点不习惯这种口味。对方热情异常,气氛热烈,军官们轮流向二人敬酒,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三小队的情报对他们完成任务起到极大作用,否则他们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所以连普通士兵都发自内心地对两人敬若上宾。

赵汉业邻座的副官不住地劝菜,见赵汉业有点不太安心便宽慰他:“赵老弟不必担心,我们已经与贵部取得联系,你们的行踪贵部已得知,先放心在这里住下吧。”

霍师长也笑道:“我请求贵部长官宽限你们几天假,我们好好尽一尽心意你们再回去。”

朱队长忙推辞道:“霍师长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此一餐足矣,款待之情铭记在心。我们也是履行工作职责,一样为国家效力。本组工作繁忙人手紧缺,战事紧张,岂容我们在这里逍遥自在。饭后便要出发,如方便还希望师长派员相送。”

众人见勉强不得,况且自己随时可能投入作战,就不再强留。饭后,朱、赵二人辞别众人,14师派担架队抬着朱队长,下午返回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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