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节 途中(上)

致命裁决 作者:赵固


赵汉业靠在座位上,心潮起伏,脑子满是胡玫的音容笑貌。这两天的经历太富有戏剧性了,本来是遇敌遭擒,眼看着就要身陷魔窟九死一生。紧接着意外获救绝处逢生,居然又得美人垂青。这两件事都是生平从来没经历过的,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猝然而来,却又匆匆结束。胡玫是个难得的好女孩,两人也算是情投意合,自己留在这里应该会很快乐。但是大丈夫应该有始有终,既然已经决定了去支队报到,岂可因儿女情长半途而废。更主要的是,在这场战争中,自己想要走的道路不是这样子的。这个决定到底是错还是对呢?自己将来会不会后悔?

火车在田野里飞快地驰骋,两边是饱受侵略者蹂躏的大好河山。赵汉业想起川军名将李家钰将军出征前写的一首诗,当时全国报纸广为登载:“男儿持剑出乡关,不灭倭寇誓不还,埋骨何必桑梓地,人间处处是青山。” 国家残破如此,岂容得下个人有幸福的生活。堂堂七尺男儿,岂能缩首潜身苟图衣食?就像33师一位班长说的那样,早二十年我们小,晚二十年我们老,现在我们正当年,我们不去谁去?

从上海坐火车到南京只需七个小时左右,当天下午南京市区已经在望。南京有两个车站,如果在浦口北站下车,需要步行穿过整个城区到中华门。如果在南站下车就直接到了城外,在那里再径转安徽。赵汉业决定在北站下车,然后在城区里走一遍。对这些耻辱不应该回避,而是要仔仔细细地记住。他认为一个心智成熟的民族不应该只会夸耀自己的辉煌,更应该有勇气面对失败与耻辱。北站到了,赵汉业随着稀稀的人流下车,来到这座不久前还血迹斑斑的城市。

车站附近建筑物大体还算完好,南京保卫战主要在紫金山、中华门、中山门一带,这里倒没有被战火完全毁灭。再往市中心走去,情况完全不同了,整街整街都是一片火烧后的瓦砾场。这倒不是战争中的炮火造成的,而是兽兵在占领南京之后有组织地纵火。从12月20日开始,南京的夜空没有一天不是被红红的火光映红。昔日繁华的太平路、中山东路、国府路、珠江路先被抢劫一空然后放火烧尽,如果漏了一栋房子,兽兵还要回过头来细心地点一把火给补上。日本人这种粗毛野兽般的行径用西方人的话来说就是:他们一方面要别人承认它是和欧洲强国平起平坐的大国并受到同样对待;另一方面其行为却时时表现出残暴、野蛮和兽性。

两个月过去了,虽然兽兵的大规模屠杀停了下来,但街上几乎少有行人,幸存的南京市民大多躲在西方人设置的安全区。如果离开安全区随时会遭遇危险,走在街上就可能会被兽兵用石块袭击。日本占领军为了招徕市民返回原先住所,在市内到处张贴大幅布告:“回到家乡来!给你饭吃!信赖日本军!可得救助!”世界上绝对再也找不出比这还无耻的行为了。

鼓楼城头上飘扬的是一面五色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这正是日本以华治华的政策体现,他们在占领区不采用军政府直接统治的方式,总是会煞有介事地扶植一些根本不会有人承认的“中国政府”。这面五色旗还是北洋政府时期的旗帜,不知道日本人为何对它情有独钟,他们所扶植傀儡政权的标志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这种旗子的翻版。

路上也遇到几个日兵,赵汉业尽量低着头远远地躲开,他们一边走一边谈笑,顾不上注意这个普通的中国人。深冬天黑得早,加上又是阴天,才四点多周围已暗了下来。走到珠江路对面又过来两个日兵,各拿着一个酒瓶,相互搀扶着在路中间踉踉跄跄地走着,赵汉业忙闪到暗处,两个日本人过去。赵汉业回到街上,刚转过路口,背后传来一声女人惊慌的尖叫,他心道不好,站住回头看去,一个年轻女子朝这边跑来,先前两个日兵正在后面追,其中一个脚下不稳一跤绊倒,另外一个拍手大笑。倒地日兵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笑嘻嘻喊道:“中国姑娘不要跑!中日亲善,我们来喝酒!”

年轻女人已跑到近前,赵汉业对她道:“别往前跑,跟我进小巷子!”说罢转身闪进旁边一条巷子。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来。两人七拐八弯跑了,两个日兵没再追过来,赵汉业站住脚步,那个女人也停下来,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气。

喘息方定,年轻女人对赵汉业道:“谢谢你,刚才幸亏你,要不然……”

赵汉业道:“不用客气,都是中国人。你怎么这个时候还出来?”

年轻女人道:“我住在安全区难民营,日本人配给的食物太少,大家都没吃的,我妈妈又生病了,听说城外能买到粮食,我就打算乘晚上跑出来弄点吃的。你是在这附近住的吗?”

赵汉业摇摇头:“我从上海过来,路过南京。刚才好险,你不要再出城了,我这还有点干粮你先带回去再说。”

年轻女人犹豫道:“那你怎么办?”

赵汉业道:“我另有办法,快拿着吧。”

年轻女人接过,另一只手在口袋里到处摸,看样子打算付钱给赵汉业。

赵汉业笑道:“不必了,送你的。”

年轻女人也笑了。

赵汉业与她道别转身要走,却发现她站在原地未动,马上明白她是不敢一个人走。赵汉业走过去道:“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年轻女人感激地望着他。

南京安全区设在市区的中西部,以美国大使馆和金陵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等教会学校为中心,占地约386平方公里。四面以马路为界。东以中山路,中山北路为界,自新街口起,止于山西路口,北以山西路及其以北一带至西康路之线为界,西以西康路、上海路为界,中经汉口路;直至汉中路口,南以汉中路为界,自上海路口至新街口。

经过在路上交谈赵汉业得知这个年轻女人叫方云,战前在南京一所国中教英文,丈夫以前是国营发电厂的雇员,南京沦陷后敌人认为他是中国政府的公务人员,连同四十多名同事一道被押到江边处死。她带着妈妈拼命逃到安全区,算是侥幸躲过一劫。

两人到达安全区已是深夜,如果说刚才经过的地方是几如地狱一般的死城,那么到这里才算是来到人世间。开战以来。这个不足四平方公里的地域里一下涌入二十多万人,绝大多数难民只能露宿街头,事先预备的帐篷很早就用光了,后来的难民便搭起草棚以遮蔽风雨。一路走过来,随处是低矮的草棚。入冬以来南京降了几场雪,草棚周围都挖了一条水沟用来排掉雪水。一些地势低的地方几乎变成一个大泥潭,有人找来一些砖头铺在泥水里,作为连接草棚之间的道路。草棚门口往往生着一堆明火,上面支起一只锅在烧着,帐篷里传来阵阵婴儿的啼哭,触目尽是一片凄凉的景象。

两人在帐篷间绕来绕去,最后来到方云住的帐篷。里面没有床,所有的东西都堆在地下,却收拾得很整齐,大概女人住的地方都是这样。睡的地方就是在地上铺了几床被,勉强能供两三人并卧。靠里面躺着一位老婆婆,睡得很熟,想必她就是方云的母亲。方云跪在被上摸了摸她的额头,松了口气,接着把赵汉业给的干粮拿出来放在一个碗里。

赵汉业也自己找地方坐了下来,点起一根烟看着她忙乎。方云忙完转头看见赵汉业,抱歉地对他一笑:“忘记招呼你了,来一起吃点东西吧。”

赵汉业笑道:“那点干粮还不够你们吃的,你自己吃吧,我身上还有。”

方云又问道:“你晚上有地方去吗?”

赵汉业一愣,下火车之前可没考虑这个问题,因为实在没想到现在南京还是这样。但这些岂能说出来,随口编道:“我预备了晚上赶路。”

方云看出他在硬撑,笑了:“这么晚还怎么赶路?行了,就在我这里住一晚上吧。”

赵汉业还在犹豫。

方云道:“现在命都顾不上了,哪还讲究那么多?”

赵汉业和衣躺在地铺上,难以入睡。他还从来没跟女人这样睡在一起过,真是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两人都没说话,沉默了好久,方云轻轻地说道:“赵先生,您救了我,我非常感激。我是一个女人,没什么好报答你的,所以无论你现在对我怎么样,我都不会反对。”

赵汉业没料到还会发生这样的场景,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装作睡熟的样子。

一夜安睡。

第二天醒来方云非常开心,昨晚她那么说是想试探试探赵汉业,时局凶险,人心难测。她非常想看看这个挺顺眼的小伙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个一经诱惑就会原形毕露的伪君子呢还是不为苟且心如铁石的大丈夫。话说回来,如果赵汉业真的顺着这个话对自己用强该怎么办,她不知道。在这样的乱世中,女人的尊严已经降低到了几乎可以忽略的程度,这样也总比给日本人侮辱强一点吧。一晚上过去,赵汉业连睡觉的姿势都没换,方云暗叹这真是一个难得的君子。

赵汉业哪知道方云这么多心理活动,醒来时发现她正坐在板凳上微笑看着自己,突然又想起昨晚那个事,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忙从地铺上爬起来,站在地上理了理衣服。

方云看到他这个样子更加喜欢,微笑道:“赵先生,您醒了?快吃点东西吧,我都热好了。”

??致命裁决1??赵汉业点了点头,昨晚就没吃饭现在也确实饿了。他把包袱里的干粮全取出来,二人吃了一些。不一会方云的母亲也醒来,看见赵汉业并没觉得诧异,也许她认为这是一个住在附近难民吧,加上精神虚弱也顾不得询问什么。方云忙上前喂了她一点东西,吃完又沉沉睡去。老人家其实病得也不太严重,只是连日来吃不饱饭导致身体虚弱。

服侍母亲睡觉后,方云坐在小板凳上跟赵汉业攀谈。赵汉业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便将此前的经历和盘托出,方云倒是没惊讶,安全区藏了很多中国士兵,这种事大家都司空见惯了。只是日本人现在还在满城搜捕中国兵,出去的时候可能会遇到危险。

赵汉业道:“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要去部队报到,总不能就留在这里吧。”

方云摇摇头道:“不行,日本人在城门口查得很严,已经抓住上百个了,要另外想一个办法。”

赵汉业没想到事态这么严重,这趟来南京几乎被困在这里了,实在有点哭笑不得。

方云想了一会道:“附近也住着一个当兵的,这几天也计划着要跑出去,不如和他商议商议,或许有办法。”

赵汉业道:“也好,他在这里肯定了解情况,比我盲目地到处闯要强,不知他在什么地方,麻烦方姐带我前去。”

方云道:“那里人多嘴杂不方便,我叫他来这里商议。”

十来分钟后,方云领来一个中年人,中等身材,腰杆笔挺、目光炯炯,一望可知这是一位受过训练的军人。

赵汉业忙起身让座,双方寒暄坐定,互相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来人叫徐景明,系74军51师302团第1营的营长,奉命率领全营守卫赛虹桥阵地掩护全师撤退。12月13日南京沦陷,日本军人已经挥起血淋淋的屠刀,1营仍然在营长的率领下孤军奋战,徐景明中炮昏迷,醒来时1营已全部成仁。据《中华民国史实纪要》中《陆军第五十一师长保卫南京经过》之记载。 徐景明被当地市民所救,送到医院救治,后与其他伤兵被转移至安全区,幸未遭日军杀害。

听完徐景明的介绍,赵汉业不禁对他肃然起敬,连方云也是第一次了解他的事迹,以前仅仅知道他是一名躲在安全区里的中国兵,当时这样的士兵起码有好几千,没想到还有过这么壮烈的行为。

看着两人崇拜的表情,徐景明却黯然道:“跟死去的弟兄们比起来,我只不过是一个忍辱偷生之辈,实在没什么光荣的,我倒是希望当时被炮弹打死,省得在这里受日本人的窝囊气。”

赵汉业正色道:“军人报国无非是一个死字,不管结果如何,做军人到了你们这个份上,真是没什么话说了,徐兄无须自责。”

方云也劝道:“对啊,并不是您贪生怕死,如果不是昏过去你也会和他们一样抵抗到底的。活下来也有活下来的用处,可以为死去的人报仇。”

徐景明一拳砸向桌子,桌上碗筷哗哗作响:“此仇不报,徒为人也!不仅仅要为阵亡的袍泽报仇,更要为三十万同胞报仇!”

赵汉业击节叫好。

方云提到出逃的问题:“徐长官,您见多识广,一定有办法从这里逃出去,我这位弟弟要去部队报到,请您帮我们想想办法。”

听到方云称自己弟弟,赵汉业有点意外,不过心里却觉得很开心,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方云有种很亲切的感觉,方云肯认自己做弟弟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徐景明道:“这个问题我考虑过很多次了,跟88师的几个兄弟也商议过,却没有好的办法。头几天他们有人冒险出去,在城门口却被敌人查了出来。”

赵汉业惊道:“88师也在这里?他们是中国最精锐的部队啊,难道他们也不是日本人对手?”

徐景明道:“87师88师全打光了,只剩下36师突围出去了。我看所谓的德械师也是徒有虚名,也就是受过几天德式训练而已,武器装备训练程度跟德国人的标准差得很远。我们51师没花那么多钱战绩都不比他们差。沪战中51师在罗店与日军血战,无论在阵地防御还是在撤退中,均表现非常出色,当时有名的《申报》和《大公报》都曾报道过51师的英勇作战。”

每支王牌部队都对自己有极强的信心,都觉得自己是最厉害的。涉及这种部队之间的争论,赵汉业不好发表意见,对徐景明的话却不以为然,他内心里还是觉得德械师战斗力更强一点。

两个男人又跑题了,方云只好再次把他们拉回来:“徐长官,那这样说来是没有办法出去的了?”

徐景明道:“也不能说一点办法都没有。想来想去,办法只有一个,在外国人身上做文章。”

赵汉业问道:“在外国人身上做文章?”

徐景明道:“外国人设置了一个安全区,敌人就不敢进来,可见敌人对外国人还是有几分畏惧的。但是具体怎么操作,我还没成熟的想法。”

赵汉业道:“外国人是不可能强迫敌人遵守日内瓦公约的,否则南京就不会死那么多平民了。他们也只能以保护本国侨民为由,禁止日军进入他们的使馆和教会学校等地方。日军不敢攻击外国使馆倒不是害怕他们,而是这样一来等于向列国宣战。至于中国平民的安全问题、军队的撤退问题都不是他们考虑的事。只要一出安全区,日本人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方云道:“说起这个我倒想起一件事,我在金陵大学读书时的老师现在还在南京,他叫李格斯,是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委员之一,我可以请他帮帮忙。”

徐景明二人一想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试试看了。

方云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找他。徐大哥您先回去等消息,汉业帮我照顾下妈妈,我最迟中午就能回来。”

方云前去找李格斯不提。赵汉业留在帐篷里等方云消息,徐景明告辞先返回自己住处。

天近晌午,方云还没回来,其间方母醒来一次,赵汉业也不大懂得照料病人,只好问她想要什么。方母称头疼得厉害,喂她食物也吃不下,赵汉业正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方母又沉沉睡去。

赵汉业坐在小板凳上松了口气,突然外面人声嘈杂,好像来了不少人。他一惊,徐景明已掀开帐篷走进来,后面跟着三四个人。只见徐景明笑道:“汉业兄,这几位就是早上跟你说的88师的兄弟,听说你打算找外国人帮忙从这里出去,所以都想过来商议商议,看看能不能一起走。放心,这些都是自己人。”赵汉业忙起身相迎,小小的帐篷里一下子涌进来许多人,顿时显得有些挤,板凳也不够用,大家只好就地一坐,倒也很方便。

方云还没回来,还不知道事情结果如何,大家开始闲聊。这些军人在安全区待着也无聊得紧,平时闲下来还是谈论军事,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南京保卫战。说实话他们算是尽力了,奉命撤退的时候还是寸土未失。但是整个战役大势已去,他们也是独木难支,因为别的部队没守住而撤退,实在不甘心。唐生智事先没有详细的撤退计划,在局面还没到不可收拾地步的时候又匆匆下令撤退,各部队突围时局势极为混乱,通过挹江门的时候在这里担任督战队的36师不放行,双方又发生激烈交火,地上尸体堆了好几层,过不去的就自己想办法渡江,在江里又淹死很多。真正在战场上没损失多少人,反而大部分在撤退的时候无谓地牺牲掉了。说到这些,88师的军人们难免愤愤不平。

一个军官模样的气道:“要打就继续打,一直打到最后一个人为止。如果不打算坚持到底就应该事先准备好撤退方案,上面让我们撤36师却不给通过,这仗实在没法打。”

另外一个人也道:“我们完全可以继续坚守一个月,别的部队我不知道,我们88师防线一直都很稳固,87师也守得不错。再说了就算外围防线丢了还可以退到城里打巷战。”

有人反驳道:“城里还有很多老百姓,在城里打损失太大。南京保卫战事先根本就没组织好,日本人来得太快,我们也是刚从上海撤下来,还没来得及休整就在这里又打起来了。”

徐景明此时插嘴道:“我们51师也是坚持到最后才奉命撤退的。我看上面也没打算死守,日本人在外围有三十万的兵力,这几万人是守不住的,南京的部队都是仅存的精锐,如果都扔在这里以后的仗还怎么打?不在这里死守是正确的,就是撤退没组织好,部队损失太大。而且谁也没想到日本人这么野蛮,会对我们的老百姓下毒手。”

另外一人道:“这就是战争,战争期间任何国际公约或者文明社会道德准则都是无效的。外国人不是有句话吗,真理总是在大炮的射程之内。日本人做出这样的事,说实话我并不惊讶。”

军官道:“从一开始就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不应该存在侥幸心理。既然打仗就有两种可能,胜或者败。如果胜了自不待言,如果败了呢?上海已经打了三个月了,南京离上海能有多远。如果把市民早早地疏散走,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惨剧了。等日本兵临城下的时候,再留下部队防守摆明了是白白往里扔人。对我们军人来说,这是尽自己的职责,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既然准备防守就应该死守到底,就算战死也多杀几个敌人。结果呢?战又不战到底,撤又不好好撤,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又一人道:“老李你这都是事后诸葛亮,沪战的时候谁敢提战败后怎么收拾残局的事,谁提谁就是汉奸!估计那时老兄你也想不到这些吧。这种现代化战争谁都没经历过,这些困难都是事先料想不到的。去年夏天全国上下谁不是认为只要一开战我们就能打赢?现在都清醒过来了。日本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遇到过的强敌,比当年的蒙古人、满洲人厉害得多。日本人最厉害的就是炮,只要他们一开炮我们死再多人都没办法。中国以后就算能打赢也是流尽了鲜血,只怕在座我们这些人都看不到了。”

众人一片默然。

这个时候方云掀开帐篷走了进来,看见满屋人吓了一跳。徐景明起身笑道:“方小姐回来了?这些都是88师的兄弟,想跟着一块出去找部队。怎么样,事情顺利吗?”

方云冲大家点了点头,一人让出凳子给她坐下。坐定后方云道:“老师愿意帮忙,但他也没办法把诸位带出去,出了安全区日本人要做什么谁也阻拦不了。”

众人面现失望之色。

方云又道:“你们别着急,老师说这件事只能去找德国人,如果德国人肯帮忙他可以提供一辆汽车,让德国人用汽车把他们带出城。德国与日本是盟友。日本兵不可能搜查他们盟友的车辆的。”

可是去哪找德国人呢?作为官方代表的德国使馆已经随国民政府迁至武汉,侨民也大多数撤离,再说就算找到德国人,对方未必就会答应这种请求。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倒是有不少德国人,但他们现在都在安全区,暂时没有性命之虞,出去的目的是为了返回部队继续效力。德国政府虽然跟中国政府关系很好,但他们在这场战争中持中立立场,不可能做出这种在军事上不利日本的行为的。

沉默许久的赵汉业站了出来:“你带我去找他们,我上大学学过德语,跟他们直接沟通效果会好点。”

众人颇为惊讶,想不到眼前这位普通的别动队员还是一名大学生,方云微笑道:“现在是中午了,先吃了饭再说。”

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在宁海路5号,方云和赵汉业到这里的时候拉贝不在,两人便坐下来等候。下午三点多,一个身材颇高的外国人走进办公室,方、赵二人起身相迎,见来人身着黑色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很大的眼镜,因为有点谢顶显得脑门很大,顾盼之间带着一种德国人特有的严肃与深邃,想必他就是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主席约翰?拉贝先生。

赵汉业向前用德语向他问候:“下午好,拉贝先生。”

此人礼貌地回答:“下午好,先生。”看来确是拉贝无疑了。

赵汉业不等他发问,直接说道:“我是中国士兵,昨天经过南京时遇险躲进安全区,但我必须去部队报到,想请拉贝先生帮助我出城。”

拉贝指了指椅子:“坐下说吧。”言罢自己也走到办公桌前坐下。

方赵二人急切地看着他,等着他表态。

拉贝倒是很痛快就同意了:“这事我愿意帮忙,但我接到西门子总部的命令,这两天要回德国,恐怕时间上来不及了。”

赵汉业问道:“那您在离开南京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将我带出去?”

拉贝摇摇头:“恐怕不行,我已经答应了一个中国飞行员带他走。最多只能带一个人1938年2月,拉贝应西门子总部要求,返回德国。他让躲在他家中养伤的中国飞行员王光汉扮作他的用人,安全地将王光汉带到了上海。, 如果遇到日本人盘查,我会对他们说这是我的用人。要是我带一大群人去赶火车,日本人肯定会怀疑我有什么阴谋。所以无法帮你的忙,十分抱歉。”

赵汉业叹口气道:“还是要谢谢您,拉贝先生,祝您一路顺风。”

方云一直在旁边看着,虽然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但通过赵汉业失望的神色感觉到事情不大妙,赶忙问赵汉业怎么回事。赵汉业扼要将情况介绍给她,她想了一下道:“你们只要能出城不就行了?可以让我老师开车将你们几个人送出南门,人都坐在车里估计日本人不会太注意。如果能出城,拉贝先生在那里上火车,你们各自去部队报到,我老师再返回城里。”

赵汉业仿佛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忙向拉贝又提出方云的建议,他德文学得并不大好,这个过程对他的德文水平而言显然有点复杂了,他说得结结巴巴,拉贝勉强听懂了,就是不大明白怎么还有一个美国人。他点头道:“我希望尽可能带更多人离开这个鬼地方,哪怕我自己多麻烦一点,只是担心这样出城还是有危险。”

赵汉业道:“我宁愿冒点险也不愿意留在这里,作为军人跟难民一起躲在安全区里实在是一种羞辱。但我不想为了达到我的愿望而给拉贝先生惹来麻烦,如果是那样我宁可继续待在安全区里。”

拉贝微微笑道:“这倒不必担心,我是德国公民,而且是纳粹党在南京最高代表,日本人任何时候都不敢把我怎么样的。既然这样,那我们就按照方女士提的那个方案行事,两天后你们再到这里来一趟,我会把出发的时间告诉你们,到时候我们再商议具体的细节。”

赵汉业起身向拉贝鞠躬致敬连声道谢。

方、赵二人返回住处。方母已醒来,徐景明找来一位女孩来照料她,下午服了一点西药,现在精神好多了。方云又带赵汉业去徐景明的住处,将此行的结果告诉他。此时与徐同住 的难民已经离开,88师四位军人搬了过来,这样大家商议问题就方便得多。

听完介绍情况,大家既喜悦又失望。事情终于有了眉目,如果顺利的话离开南京只在眼前。但是一辆汽车只能坐五个人,除了拉贝先生、里格斯教授和那个飞行员外,仅能再带两个人,也就是说还有四个人走不掉。大家沉默了一会,徐景明笑道:“反正早走迟走都一样,出去也还是打仗,留在这里还清闲点呢。这次我就不跟你们争了,等下次有机会再走。”

赵汉业也道:“你们都是保卫南京的功臣,不应当留在这里受辱,应该是我留下才对。”

方云捅了捅他胳膊:“你不是要去部队报到吗?”

88师那位军官道:“汉业老弟一定要走,这事本来就是你办成的,把你留下我们怎么过意得去?就算走我们四人也不能一起走,干脆全部留下。汉业老弟和景明兄正好是凑足两个人。”

其他三人也没有异议。

军人讨论问题不喜欢喋喋不休地争论,一般是三言两语就决定下来。此事已定,剩下的事就是等两天之后与拉贝接洽了。见事已谈妥,方云约好两天后再去找拉贝然后返回住处。赵汉业就留在徐景明处,几个大男人在一起怎么都方便。

两天后方、赵二人又去找了拉贝一次,拉贝告诉他们自己已治毕行装,明天上午就要出发云云。于是双方约定次日上午八点拉贝在家等候,其他人乘车前来,载上拉贝一起出发,拉贝准备一面纳粹国旗,届时插在车头,二人回去准备不提。

次日早上七点一刻,众人都已起床。方云已去里格斯处引导汽车前来,其他人在这里等候。徐景明跟88师的兄弟一一握手道别。看着两人即将离开,他们是既羡慕又难过。徐景明安慰他们道:“我们只是先离开一步,要不了多久南京就会恢复秩序,到时你们再返回部队也不迟,杀贼报国,以雪今日之耻。”

军官说道:“反正都等了两个月,也不差这几天了,现在能走几个走几个吧。这个东西你们带在路上用。”说罢从铺下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交给徐景明。徐景明用手一捏,捏出是一把毛瑟手枪,忙还给他:“这个还是你们留下吧,必要的时候可以应付紧急情况。”

军官又推还给他:“留在我们这里也派不上用场,就算南京恢复秩序了,也不大可能在敌人眼皮底下将它带出城。与其到时候扔掉,还不如你们带在身上。你们车上插着德国国旗,日本人总不至于搜查你们。”

徐景明就不再推辞,将手枪塞进包袱里然后背在背上。

一阵汽车引擎声由远而近,几间破草棚之间闪出一辆黑色别克小轿车,来到众人面前停下。副驾驶的车门打开,方云跳下车。正驾驶位置坐着一名外国人,正在对着大家和善地微笑。附近的难民被吸引过来,围起了一圈人,卷着裤管站在泥泞里,张大了嘴巴在看。

徐景明与赵汉业向四名军人挥手道别,小心地踩着泥水里的砖头来到车前。赵汉业来到方云面前道:“姐,我走了。如果将来打完仗了我还活着,一定来看你。”方云含着眼泪笑着点了点头。

二人上车,赵汉业用英语向里格斯道谢:“谢谢您,里格斯先生。”

里格斯在华任教多年会说汉语,他用流利的汉语答道:“不必客气,赵。这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车子发动,绝尘而去,留下一群还在挥手的人。

车子到达拉贝家院外的时候,他已经在大门口等候,旁边地上放着一大两小三个皮箱。一个年轻的中国人正在锁门。里格斯把车停到拉贝身边,拉贝上车,两人相互点头致意。其实他们以前就认识,拉贝是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主席,而里格斯是十七个委员之一。但双方交往很少,因为他们的祖国相互敌视,与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样,德国人与美国人或者英国人很少打交道,现在的临时合作并不能消除彼此的隔阂。

那个年轻中国人将皮箱放进汽车后备箱,然后取出一面纳粹德国国旗插在车头,打开车门到副驾驶座位坐下。汽车马达却停了下来,里格斯对赵汉业说:“方事先并没有和我说这个,这是我的汽车,我不喜欢车上插着这面旗帜。”没想到这个环节上出了岔子,赵汉业心里直怪自己考虑得不周全,连忙先向他道歉,表示绝对尊重他的意见。

此时拉贝已通过飞行员翻译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他用英语直接对里格斯道:“里格斯先生,不管您对我的祖国是什么看法,我都不在乎。但我们现在是救人,用这面旗帜有更好的效果。如果需要用美国的旗帜,只要是为了救人,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支持的。”

里格斯没答话,一踩油门车冲了出去,众人松了口气。

一个多小时后,汽车驶到中华门。这座巨大的城楼两个月前才经历过一场激战,条石建成的高大城墙上到处弹痕累累,敌楼已被敌人的重炮轰塌。中华门是明朝所建,城墙极为高大厚实,从里到外足足有三个瓮城,瓮城两侧还有坡道,可供骑马登城,在冷兵器时代几乎是无法攻克的城堡。这座气势宏伟的城门本来是拱卫南京的重要屏障,现在却被异族所掌握,用作封锁中国人的工具。

驶近城门口汽车速度放缓,可以看到两边各有一处岗亭,旁边站着四五个日兵,路上并未设置路障。一个日兵招了招手,汽车停了下来。拉贝摇开车窗伸出脑袋,指了指车头上飘扬着的纳粹旗帜,冲他说出一串德语。日兵神色很茫然,显然他是认得纳粹旗帜的,但谁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真正的德国人呢,而且他说的什么自己也一句不懂,这事需要向上面请示。日兵叫同伴看着汽车,自己去找来了一名伍长。这名伍长好像见过一些世面,看见纳粹旗帜知道非同小可,忙向拉贝行了一个纳粹举手礼,用英语说道:“天皇陛下的士兵向我们亲密的盟友致敬,请问先生要去哪里?有没有需要我们效劳的?”

拉贝掏出自己的纳粹党证交给他:“我是民族社会主义德意志工人党南京地区总代表,接到总部的命令返回德国,车上都是我的朋友,请放我们过去。”

日本伍长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跟自己这个最底层军官比起来,拉贝的级别显然太高了,他忙把党证还给拉贝,连连鞠躬道歉,将手一挥,几个日兵散开,汽车扬长而去。

离开险境,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笑容情不自禁地浮现在脸上。里格斯不无嫉妒地说:“在现在的远东,只有你们德国才能享受这种待遇,美国的地位已经一落千丈了。”

拉贝脸上还是毫无表情:“德国也被你们压迫了二十年, 1918年德国一战战败后,遭到英美法的无情打压和削弱,这也是导致纳粹主义崛起的因素之一。当年的你们和今天的日本人一样蛮横。”

赵汉业看他们两人马上又要掐起来,连忙把话题岔开:“拉贝先生,您看我们和日本人之间战争的前景如何?”

拉贝答道:“我对军事并不太懂,实在回答不了您的问题。但我本人以及我认识的很多同胞相比较而言还是更喜欢中国人,日本人曾经暗算过我们。 一战期间,日本乘德国无暇顾及远东偷袭德国殖民地青岛,非常无礼蛮横地命令驻青岛德军投降。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国家,跟我们不可能有真正的友情,所以我们和日本人只能是短期的临时合作。”

南站离中华门很近,驾车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众人下车去候车厅,里格斯驾车径回市区。十点多,去上海的火车即将起程,众人把拉贝和王光汉送上车,在站台上挥手作别。火车沿着铁轨渐渐远去,只留下站台上两个孤单的身影。赵汉业问徐景明:“景明兄,你打算去哪?”徐景明苦笑道:“我也不知师部现在到哪了,先跟你一道走吧,一边走一边打听,等打听到了再归队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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