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节 途中(下)

致命裁决 作者:赵固


从南京去祁门的第一站是芜湖,但此时芜湖已经沦陷,守军退到南陵一带,芜湖市区人口本来有十四万,现在只剩下一万多人。城里原来的正绅都走光了,一些流氓青皮或者不得志的小职员钻了出来,组织了芜湖治安会维持地方,芜湖市面稍微恢复了一些秩序。南京距芜湖约200华里左右,两人步行花了将近三天时间。到达芜湖城郊已是下午,赵汉业与徐景明商议道:“进不进城?”

徐景明想了想道:“我看应该进去,芜湖是个小地方,估计不会像南京盘查得那么严。而且我们现在也迫切需要找个地方打尖住店休息一下。”

这两天风餐露宿也的确又饥又累,赵汉业从来没受过这种劳顿之苦,两条腿像灌满铅一样沉重。他点点头,打起精神与徐景明一道向城门走去。城门口照例有两名日兵站岗,敌楼上斜挂着一面太阳旗,跟门口站岗的日兵一样无精打采,有气无力地垂着。两人走近,日兵毫无反应,两人顺利地通过城门。原来芜湖守军已被远远逐开,城里也没有袭击日军的事件,加上日本占领当局为了招徕市民回城,这几日放松了盘查,任由百姓自由出入。

比起战前芜湖市面萧条很多,大部分店铺都关门逃走,剩下的都是货物太多搬不走的商人。街上行人稀落,倒是能见到一些日兵身上挂满布匹绸缎满街窜,也不知从何处店铺里抢来。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家营业的旅馆,看到二人进门账房忙招呼道:“两位住店吗?”

赵汉业点点头,问道:“还有空房吗?”

账房好像是北方口音,苦笑道:“这个年头就是空房多,现在谁还来芜湖啊。两位要一间还是两间?”

赵汉业回头看看徐景明,徐景明对账房道:“一间就够了,我们身上没带多少钱,省着点吧。”

账房答道:“好嘞,我给你们挑一间最好的。”

赵汉业正要去登记姓名,门被撞开,闯进来两个持枪日兵。

二人一惊,徐景明将手伸进怀里,赵汉业也转过身体准备应变。

两名日兵却径直向账房走去,一个日兵笑嘻嘻地说了两句日语,看样子是要什么东西。账房摇摇头表示听不懂。日兵有点急,想了一下便蹲下身来双臂摇动,作出母鸡翅膀乱扑腾的动作。账房会意,连连点头。日兵很高兴,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蹲下去用手摸了摸屁股,嘴里发出类似母鸡下蛋时的叫声。徐、赵二人松了口气,却对这个日兵的丑态极为厌恶。但这是在敌人控制的地方,如果发作起来必然惊动其他敌人,只好忍气看着这名日兵拙劣的仿生表演。

账房叫苦道:“他们才是爷,我先伺候完他们再说,对不住了您二位。”

徐景明挥手示意他自便。

两名日兵拎着两只鸡,提着半篮鸡蛋满意地扬长而去,等他们走远了账房狠狠在地上啐了一口。

赵汉业一边在登记簿上写自己的名字一边问账房:“你们怎么不逃走呢?”

账房叹气道:“嗐,谁知道日本人这么不是东西呢?原来以为谁来了咱老百姓不是照样过日子,可是日本人压根不把我们当人看。以前虽然也有青皮无赖来敲诈,但起码还有警察能管住他们,现在小鬼子可是无法无天。如果我刚才不给他们,弄不好人现在都躺这儿了。这条街上被他们这样宰掉了十几个了。”

当晚二人就在旅馆里吃了点东西,晚饭罢早早睡下。次日起床结完房钱动身起程,出门不多远就是夫子庙会场,中间有一座高台,上面站着几个人正在讲话,台前围了一大群人。赵汉业好奇心陡起,拉着徐景明要去看个究竟。二人挤开人群来到台下,看见上面拉着一道红色横幅,上面写着一行白底的黑字,定睛看去正是:“芜湖市安民大会”。台上一侧有几名日本军官,都是双手拄着指挥刀稳稳当当地站着八字步。另外一侧站着不少当地人,表情故作严肃看起来却十分木然呆滞,虽然都穿着新衣服,举手投足间却不大上台面,可能以前是一些地痞无赖之类的人物。中间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操着北平口音,对着台下正在大声说道:“我们代表益新面粉公司来报告诸位,所有各种纸币及日本纸币如你们民众用不掉,可拿到本公司来换取面粉。”

台下一片静默。

说话的女人看到有些冷场便自己先鼓起掌来,后面各色人物方才反应过来纷纷附和,又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赵汉业看到这个场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周围立刻有人转头看了看他,台上却未注意。徐景明摇了摇头,觉得实在无趣,拉赵汉业钻出人群。

二人边走边商议下一步如何行动,离此最近的中国部队在南陵,只有先去南陵再从那里转向祁门。芜青公路也被敌人控制,汽车全被征用。西边的鲁港、南边的白马山、王家祠堂一带都被日军占领,向东就是走回头路了,从北边绕过去又太远。想来想去只有冒点风险向西走,尽量从敌人阵地之间钻隙过去。计议已定,二人问明方向,出了南门往白马山一带迤逦而去。

晌午时分二人到达白马山,只见到处一片劫后惨象,断垣残墙间有几根烧得焦黑的木料。上个月国军一部由南陵三里店反攻到白马山、大姑山一带,一度威胁芜湖近郊。日军经过奋战击退了国军后,恼羞成怒之余,对这一带大肆烧杀抢掠。幸村民及时逃避,只有三十余人遇害,但房屋烧毁大半,四千多间民房片瓦无存。敌人阵地就在附近,经常有三两个日兵到附近村庄征发粮食,在这里还是要小心避开敌人,如果被他们发现肯定抓去做民夫。

二人正在打量周围环境,身后传来几声日本兵的怒喝,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徐景明忙拉赵汉业伏在一座瓦砾堆后。脚步声渐进,走过来两名日兵,一个民夫被夹在中间,肩上横着一根扁担不知挑着什么。走在后面的日兵不断用枪托打他,意思是催他快走。民夫被打急了就“啊吧啊吧”地叫两声,原来他是一个哑巴。

徐景明将毛瑟手枪持在手里,却不敢开枪,也不知还有没有敌人跟在后面,而且敌人阵地就在附近,枪声一响必然惊动他们。前面那名日兵一声高喊,飞奔向前,未几回来,手里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村姑,另外那名日兵哈哈大笑,用日语不知在说着什么。当先那名日兵放下枪,双手去抱那村姑,嘴直往她脸上凑。村姑被逼到墙角,扭着头左右躲避。民夫把挑子放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赵汉业实在忍不住了,徐景明看出赵汉业欲将发作,小声对他道:“用砖头!”赵汉业点点头,两人各捡一块青砖在手,伺机准备冲出。

僵持了一分钟,村姑还是不肯就范。旁边日兵对同伴交代了一句,提着裤子飞快跑到墙后面去了。机会来了,二人正要冲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个民夫悄悄地将扁担抽出来,蹑手蹑脚来到日兵身后,照准他的头用力抡去。“啪”的一声闷响,正中脑袋。日兵抱着村姑的手松了下来,身体瘫软,慢慢躺倒。突遭奇变,村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听到响动,另外一名日兵提枪从墙后奔出,没提防赵汉业从背后冲出来,手里青砖向他后脑砸去,这一击比刚才那一扁担更重,赵汉业觉得手震得直发麻。日兵一头扑倒在地,手中枪撇在一边,后脑勺上掉了一块头皮,血渗出来一大片。徐景明也跟着冲出来,捡起步枪朝两名日兵胸腹连刺十几刀。

一番搏斗两个日兵全部倒下,民夫手持扁担还在对日兵尸体怒目相视,村姑坐在地上轻轻地抽泣,赵汉业上前劝慰她,徐景明将两具日兵尸体翻检了一遍。村姑止住了哭泣,含着泪只顾朝三人连连磕头,民夫咧开嘴笑了,大喇喇地冲她摆摆手,徐景明上前将她扶起来。

四人坐下来,赵汉业问那村姑:“你为什么到这里来?附近有中国部队吗?”

村姑怯生生地回答:“我妈让我送鸡蛋到嘎婆(外婆)家,从这里走抄近。我嘎婆家那边有军队。”

徐景明问道:“是什么军队呢?”

村姑答道:“是四川人的军队。”

四川人?难道是川军?应该不会是伪军,敌人扶植的伪政府军队一般是由当地人组成。赵汉业又问道:“他们用的旗子是白太阳还是红太阳?”

村姑想了下答道:“白太阳。”

确定无疑是国军了,徐景明和赵汉业相视一笑,心里非常高兴。尤其是徐景明,自从南京保卫战以来,好几个月一直生活在敌人的武力威胁下,现在终于要见到中国的军队了,那种心情实在是无法形容。

徐景明问道:“你愿意带我们去找他们吗?”

村姑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将日兵尸体拖到隐蔽处藏起来,各背起一支枪,带上村姑准备出发。赵汉业想要问问民夫打算去哪里,却苦于无法交流,民夫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俩,表示愿意跟着二人,大概他是怕遇到敌人再被抓去当苦力吧。

赵汉业指了指他挑的担子,民夫把两头挑的竹筐打开。嗬,里面有不少东西,都是铁锅、被褥、咸鱼之类,还有半口袋大米,看来都是两个日兵沿途抢来的,辛苦了大半天,现在都落到徐景明他们手里了。不知道他们从何处抢来,也没法物归原主,先带上再说吧,徐景明还请他挑着继续上路。

将近中午,四人已到三里店。徐景明让民夫把挑子放下,打开竹筐把铁锅和被褥分给村姑,取出咸鱼塞进自己包袱作为干粮,半袋大米还留给民夫。二人欢天喜地地离开,徐、赵二人向镇上走来。

这是一个比较大的镇子,镇上约有几千户人家。跟沦陷区一片死寂不同,这里的秩序跟战前没有太大的区别,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很少能见到穿军装的士兵。赵汉业问路人驻军在哪,有人朝镇公所指了指,二人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

镇公所院里的旗杆上高高飘着一面国旗,门口站着两名穿灰布军装的士兵,看到二人靠近士兵喝问道:“做啥子的!”

徐景明对他道:“我是从南京逃出来的士兵,找不到部队了,想通过你们联系一下部队。”

士兵问道:“有证件吗?”

徐景明掏出臂章交给他。

士兵看了下:“51师的?主力啊!我们营长在里面,你们自己进去吧。”

两人走进正屋,里面坐着一位军官。徐景明上前敬礼:“陆军第74军51师302团1营营长徐景明,求见长官!”

军官站起还礼:“陆军第50军114师73团1营营长刘静吾,欢迎友军!”

礼毕三人落座,刘静吾说道:“南京突围后贵军不是到了蚌埠吗?徐营长怎么到这里来了?来鄙师莫非有公干?”

徐景明叹口气道:“我营奉命掩护主力撤退,全营阵亡,我受伤进了医院,敌人进城后躲进安全区,一直到前几日才逃出来,根本不知道部队到哪了,到处乱闯就来了这里了。”

刘静吾道:“你们辛苦了,既然来我们这里了就好好休息两天,等联系上贵军再去不迟。”

徐景明奇道:“刘营长刚才不是说本军在蚌埠吗?我在贵处歇上一天明晨动身便是。”

刘静吾笑道:“贵军早就移防到别处了,现在是东北军于学忠的51军守在那里,敌人第13师团要从蚌埠北上,恐怕那里早开火了。贵军现在何处我也不清楚,恐怕要去南陵师部用电台联络一下三战区司令部才能知道。”

徐景明道:“谢谢刘营长,你们这边情况如何?”

刘静吾摇摇头:“两个月前敌人就打到芜湖了,本军在城南卡子口、白马山一带布防,激战了一天。敌人打不下来,乃从东边迂回到我们侧翼,切断了我们跟城内的联系。部队后勤供给不上,只好撤到南陵。芜湖城郊没有险要地势,光靠在平地上挖战壕是没法守的,城内守军也被迫撤退。上个月本师奉命夺回白马山,格老子的,一万多人硬是打不过他们四千人,打了整整七天人死了一半,实在打不下去了,又撤了回来。现在我们就在南陵附近守着,敌人暂时也分不出兵力过来。”

其实以川军的战斗力计算这个战果算很不错了,抗战初期五倍的普通中国军队才能跟日军打个平手,即使日军没有舰炮飞机支援,最精锐的德式师与敌人一对一地较量也不能保证赢。而因为装备极为简陋,川军基本上算是国军中战斗力最差的部队,很多战区长官都不会把川军布置到最关键的地方,倒不是爱护他们,而是对他们的战斗力非常信不过。

徐景明道:“你们打成这样已经不错了,敌人据险防守,你们没有重武器,这个兵力并不占优势。换别的部队来也只能打成这样。”

刘静吾苦笑:“我们的装备跟你们中央军没法比啊,大部分士兵就是两条腿一支枪,用的是我们四川的土造麻花手榴弹,不要说大炮了,就是轻机枪也没几挺。没有重武器根本打不掉敌人山上的工事,只能硬拿人往上冲,死光了再组织一批人冲。”

两人正在说话,外面嚷成了一片,好像是一大群女人的声音。三人出门看去,大门口围了十几个女人,老老少少各个年龄阶段都有,口中直喊要见长官,说话间就要往里闯,卫兵拦住她们不让进。刘静吾走上前询问,徐、赵二人也跟了过去。走近一看,赵汉业吓了一大跳,这些女人够狠的,手里拎着三颗人头,还有两个抬着几支日本步枪。

刘静吾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院里其他士兵也围了过来。

一个带头的中年女人答道:“我们都是麻浦圩人,今天中午有三个日本兵到我们村,把全村的女人都抓了起来,关起门就要玩弄我们。我们悄悄合计,让三个最年轻漂亮的假装顺从,哄他们脱光了衣服,枪都扔在一边,三个丫头每人紧紧抱住一个,我们冲进来用枪把他们都刺死了。现在把枪和人头都带来了,请长官发落。  这是抗战期间发生在芜湖民间的一件真事,在当地被传为奇谈。”

刘静吾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回过神来连声叫好,旁边听着的士兵也拍手喝彩。

徐景明笑道:“你们芜湖的女人个个水灵灵娇滴滴的,真看不出来这么厉害,连我们男人都自愧不如啊!”

一个女人骄傲地说道:“我们芜湖女人只对自己老板(丈夫)娇滴滴的,这些混账王八蛋才不怕他呢!”

刘静吾哈哈大笑,吩咐道:“格老子的,个个都是女中豪杰啊。勤务兵,把枪收下,鬼子的头扔后院茅坑里,再去财务室取二十块大洋来,给她们每人发一块!”

回到屋里,徐景明向刘营长告辞:“贵处军务繁忙,我们就不打搅了,多谢刘营长告知本军情况,就此一别,后会有期!”

刘营长也不便挽留,将二人送出镇公所。

114师师部电台与三战区司令部取得了联系,很快询问到了74军的下落。在蚌埠收容完散兵之后,74军奉调离开,现正在湖北黄陂整训。查明了部队的位置,徐景明准备第二天就动身前往湖北,两人即将分手。今天正好是大年除夕,老百姓过年的喜悦并没被战争冲淡多少,到处可以听见阵阵鞭炮声。

徐景明将毛瑟手枪掏出来交给赵汉业:“这是正宗德国货,全国只有他们几个德械师才有,留给你做个纪念吧。湖北在我方控制之下,我也用不着它了,你带着还可以防身。”

赵汉业也不推辞,摸了摸口袋,原先剩余的奖金上次过关卡的时候给伪警察搜走了,身上还有胡玫给的二十块大洋,一路之上也没花多少。他取出十块交给徐景明:“这个你拿着,路上做盘缠吧。”

徐景明接过,笑道:“这下好了,我正为路费犯愁呢,自从南京打完仗后就变成穷光蛋了,一路上光吃你的了,等我到了部队之后就汇还给你。”

赵汉业道:“都什么时候了,这些都是身外之物,还钱的话不必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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