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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萨尔茨堡(二)

外国音乐在外国 作者:陈丹青


然而早就可以,什么事都可以了。

“爸爸、爸爸!我也会!我也会!”莫扎特小时候说。八十年代纽约公共电视频道播出萨尔茨堡专题节目,镜头出现莫扎特故居。太阳光照在小小的巴洛克羽管键琴的光致琴面,演员老道格拉斯站在一旁,中音饱满,娓娓解说:莫扎特四岁那年父亲请乐队来家里演奏,孩子听着,泪流满面:“Dad!Dad!I can do that!I can do that!”我也即刻泪流满面了:天才被艺术照亮的一刻,岁数都很小很小,那么简单而伟大的一念:我也会!我也会!艺术是什么呢,无所谓学,无所谓教,天才只是央告大人,让他去做。

我从此盼望去萨尔茨堡。一件乐器也不会,我会的事情就是买张机票飞临维也纳,再坐上火车来到萨尔茨堡。

萨尔茨堡的东西向主道狭窄拥挤,他家在哪里?我倒并未刻意找,只跟着人流走。拥挤中瞥见左手一家门洞墙面贴着红色剪纸的莫扎特像,箭头指向扶梯拐角:莫扎特家!上楼去,走廊尽头就是了:那天的太阳真好,照在他家地板上,右侧小间正中央搁着白色小童床,床上躺着一枚玩具婴儿,盖着小棉被。这是莫扎特诞生的房间么?童床边满墙小油画、小风景、小纸人、小动物、小木偶……邻室大得多了,照例是十八世纪的羽管键琴,墙角竖着蓝晶晶的奥地利陶瓷炉,想是当年取暖的用具,两具士兵打扮的儿童人型立在琴边,络绎而来的访客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张罗给着急的小孩傍着人型拍照。

有哪位艺术家被天然地认作孩子吗?莫扎特确乎是这世界最金贵的男孩。世人爱他,请他变回婴儿,乖乖躺在童床上,身旁环绕着儿童的世界。只有他的纪念馆会有很小的孩子听由大人领着,高高兴兴进来玩。天才被认知的一面总是符号:贝多芬老在生气,勃拉姆斯永远苦恼,瓦格纳不可一世,肖邦病怏怏,海顿像个宫廷的小领导--莫扎特躺回家乡的童床了,一头金发,仰面瞧着天花板。其实莫扎特的志向和贝多芬一样,他讨厌故乡,讨厌萨尔茨堡。

太阳光亮得跟那次电视节目一样。窗台外沿的花盆鲜花盛开,楼下摊位专卖蔬菜和水果。街对面,一座好看的白色老教堂正门悬着几天后的演出横幅,正是莫扎特的《安魂曲》,可惜回程票已订,此番只得错过。

流经萨尔茨堡的河,一片蔚蓝,桥头远望河流拐弯后的苍翠群山,南端,就是北意大利了。十九世纪遗留的木偶剧场在南岸河边,那夜正上演《魔笛》,因怀想维也纳的观剧,我竟又买票看了一场,剧终,全体操弄师从一大面降落的镜子中反射他们隐在后台的脸,双手提着操纵木偶的线,以颠倒的脸和观众打照面。路经一处豪华别庄,门口立着卡拉扬的青铜雕像,他也出生萨尔茨堡?我不很欢喜他,但他指挥的《唐·乔万尼》倒是力气用得正好,兼且格外当真,大约出于一份萨尔茨堡籍贯的骄傲?

南岸另有一座更大的莫扎特纪念馆,真好看,从前想必是哪位王侯的宅邸,二楼陈列着好多古乐器,老乐谱,还有无数莫扎特音乐的原始文件。据说少年莫扎特在外露了才华,本乡闻知响动,请他父子俩回来在这儿住了一阵子,与北岸老家比,真是荣华富贵之所。莫扎特睡过的那架老床多好看啊,我站了许久,想不出他睡着了何等模样。展室里有当年的油画,画着上流社会的趣事,其中一幅是莫扎特裤子脱到一半,翘起屁股要人舔,另一位好玩的家伙伸过脑袋,舌头尖尖,正要舔了--“未曾生活在一七九三年之前的人,不知生活的甜蜜。”这画的谐趣不在舌头与屁股,而在当年果然会有人一五一十画出来,拿给人看,如今堂而皇之挂在纪念馆,使莫扎特的裤子永远脱到一半。

但这淘气的男孩到底还是走了,埋怨当地人像是白痴,再待下去怕要变成一头驴。天才在故乡总归是委屈的,他睡在这好看的眠床上怎样生气呢。电影里他和皇族人员闹别扭,转背对着公卿大臣,掀开腰臀部位的大后摆,作出放屁的模样。

城里每一处都能望见高高的城堡。登临下看,萨尔茨堡实在美丽富饶。碧蓝的河,粉翠的屋顶,集市喧嚣推远了,仍听见孩子尖声欢叫,鼓声,圆号。什么叫做山河壮丽,人民幸福?起于中古的城堡原是小公国,一尊尊老炮对准山下的四面八方,城垛间有距离地凿开坚实的炮眼,钢条封锁,昏暗甬道连接教堂和宫殿,大小厅堂供着历代的雕刻、武器、盔甲、刑具、壁毯、法椅、王座……还有小小的木偶剧场,大约相当于十八九世纪的电影院吧,那时制作的木偶到底刻工娴熟,神态奇妙,全是《魔笛》或《唐·乔万尼》的主角。

莫扎特诞生的萨尔茨堡,距今两百五十多年了。工业革命,世界大战,二次现代化,人口压力,环境危机,城市沧桑……似乎从未在这里发生过。我对萨尔茨堡的来历茫然无知,她似乎没有历史,或者,在萨尔茨堡,在欧洲许许多多古城古镇那里,历史从未幼稚、造孽,以至疯狂,时间在这里居然不会变老。种种所谓人类的进步,既不曾遗忘这里,也没践踏过她:至今,她的全貌和十七世纪描绘全城景观的彩色版画几乎一样,但她绝非自外于聪明的现代生活。

我所目击的传统集市只是萨尔茨堡的一面。一如法意英荷的古镇,人文与时尚的递进,历历可数,历历在目。一年一度的萨尔茨堡音乐节是欧美名牌乐团的超级盛典,在城堡下的小街,竟有中国当代艺术的专展广告,由一家豪华画廊经营,门面与内里又阔气,又精雅,隔壁店家则出售贵公子们玩耍的赛车摩托车之类高消费玩意儿。想起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的小镇圣基米亚诺,全镇竖着好几座十四世纪的城堡,却也供着一家前卫画廊,老牌字号,在纽约和北京均设代理的分店。欧洲城乡素有良性的分合,当地人从来明白城里的一节节现代文明,哪些要,怎样要,哪些不要,怎样不要。譬如各地的传统工艺仍然存活着,而且兴旺,萨尔茨堡著名产业之一是以古老的工艺和造型锻造商店牌号,看照片吧,我能摄取的只是百分之一。沿城堡周边的小街闲逛,巡看私人店家展示手制的女衣男装,做工、用料,成熟内敛,非常奥地利,然而不土,外间的时兴也并非不知,却是安然自适,毫不轻佻,精巧橱窗的设计与摆放,在纽约亦难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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