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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狂热年代(9) 

世道 作者:李祝尧


这里是革命老区,社员们有很高的觉悟。公社号召捐献废钢废铁,都积极响应,把那些破锅破勺破犁铧片子都献了出来。各大队又拉来了一些煤。于是,一座座小高炉在一片爆竹声中点火了。顿时,黑龙河畔红旗招展,浓烟弥漫,鼓风机声和人们嘈杂的喊叫声掺杂在一起,乱乱哄哄。人们在赫赫醒目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誓让钢铁元帅升帐”的大字标语下,来回奔跑。不停地运煤,不停地填料。脸上的黑灰顾不上擦,淌下的汗水尽情地流。土高炉很快出铁了,通红的铁水流出来。人们欢呼跳跃,高呼“三面红旗万岁”,整个工地洋溢着狂欢的激情。

然而,这小高炉炼出的铁特别粗糙,全是毛毛草草的铁疙瘩。人们疑惑地说:“这能用吗?

“管它能用不能用呢,反正炼出钢铁来了。”韩天寿觉得上级任务催得紧,只顾数量,不管质量。谁炼出的铁多,谁就上光荣榜,坐飞机,坐火箭;产量上不去,就骑毛驴,坐牛车,当乌龟,做蜗牛。形势逼人,任务压人。他也不敢怠慢,更不敢偷懒,起早贪黑,加班加点,歇人不歇马,轮着班地连轴转。生产进度也像火箭一样飞上了天……

然而好景不长,县里的煤炭供应不上了。

没煤就不能开火,就炼不出钢铁,就完不成县委交给的任务。韩天寿急得团团转,去找郑山河。郑山河说:“请示过县委了,要我们眼睛向下,自力更生,发动群众,就地解决。”并强调说,“炼钢不能停。如不能如期完成任务,要负政治责任。”

郑山河傻眼了。炼吧,没煤。完不成任务,不仅要挨板子,还可能影响自己提拔。黔驴技穷,一筹莫展。只是阴沉着脸,皱着眉,没完没了地抽烟。

韩天寿安慰他:“郑书记别着急,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会有的。”

“你快说怎么办?”

“用劈材啊!”韩天寿成竹在胸。

郑山河眉头一皱,“用劈柴炼铁?”他想都不敢想。

“不妨试试。”

郑山河感到玄乎,“这得要用多少木头呀!”

韩天寿献计:“郑书记,咱们守着黑龙河,河堤上长着那么多大树。有这么得天独厚的条件,还发什么愁呢!”

树是河堤的天然屏障。栽这些树多么不容易啊!怎么能轻易砍掉呢?还是先发动社员捐献些没用的木材吧。于是,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布置。

在那大跃进的年代,令下如山倒。社员们虽然想不通,但一说这是政治任务,人们便没咒念了,只好把家里用不着的木头乖乖地捐献出来。一些老党员、老贫农为了钢铁元帅升帐,甚至把自己准备盖房的木料也献了出来。

郑山河被社员们一心为公的精神感动了。他看着送到工地的一车车上好木材,心里沉甸甸的。这又欠下群众一笔债啊!

有了木材,沉默了两天的工地又活跃起来。一个个土高炉在鼓风机的鼓噪下,发疯地吞噬着一堆堆木材,熊熊燃烧的烈火在无情地烧烤着人们的心。虽然炼出铁来了,但疙里疙瘩。郑山河不禁皱起了眉头,这是铁吗?

郭松说:“原料本来就是铁,炼出来怎能不是铁呢?”

郑山河摇头苦笑笑,没有说什么。

在以木材代替煤炭炼铁的问题上,韩天寿立了一功,受到了县委的表扬,在全县得以推广。他洋洋得意地对郑山河说:“郑书记,只要敢想敢干,就没有过不去的火山,就能创造出惊人的奇迹。小高炉眼看又要停工。县里依然没有解决煤炭的音讯。停工待料?这个念头在郑山河的脑子里一闪,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他没这个胆量,不敢拿着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当儿戏。然而,不停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时,他多么想念鲁子凡呀!如果鲁书记在家,孩子哭了抱给娘,就用不着自己发这愁了。然而,鲁子凡在地委党校学习没结束,就把他们派到了黑龙山炼钢工地,别子还得自己做。他里走外转地抓脑瓜皮,也想不出什么高招儿。韩天寿陪他漫步在河堤上,指着那一排排碗口粗的树,怂恿说:“郑书记,别犹豫了,让这些树支持钢铁元帅升帐吧!”

郑山河望着黑龙河大堤上一排排茂盛的大树,感慨万千。他们公社是全县绿化先进单位。无论是河堤上、大路旁,还是村周围,都种了不少树。这些树,有上辈人或再上辈人栽的,也有当代人种的;有的已经长成碗口粗,甚至一搂粗,小树也有对掐粗了。这是社员群众费了多年工夫栽的呀!为栽这些树,他们到几百里外买树栽子,社员们一个坑一个坑地刨,一桶水一桶水地浇。起初还派民兵看着,生怕有人祸害。这些树包含着多少群众的心血和汗水呀!如今要把它们砍掉炼铁,这一片片绿色就要化为灰烬,他真于心不忍。然而,为了完成政治任务,现在只能如此了。

郑山河点了头,韩天寿立即回村布置。何春秀听了直摇头,生气地说:“这是谁出的招儿啊?太损了!”

韩天寿一愣,马上嘿嘿笑了:“眼下炼铁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我们要在这工作上立新功!”

何春秀依然站着不动。韩天寿急了:“春秀,你也太势利了吧?大夯在时,你服服帖帖听他的。现在我主持大队工作,你不听我指挥吗?”

“对的我听,不对的坚决不听。”何春秀扔下这么一句扬长而去。

韩天寿见支不动何春秀,就叫李仁杰派社员到大堤上砍树。

石老大听说派人到大堤上砍树了,拉上李万福几个老人就追了去,大老远就招呼:“住手!你们住手!”

韩天寿望着气喘吁吁的石老大和李万福几个老人,反问:“你们来干什么?”

石老大说:“天寿,这树不能砍!”

“大叔,大炼钢铁是政治任务。我们的焦炭供不上,只好就地取材了。”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石老大坚决不同意。

李仁杰帮腔说:“大叔,这是任务,谁也拦挡不住哇。”

“这简直是胡来!”李万福等人也义愤填膺。

韩天寿为难地说:“大叔,大夯不在家,大队我主事,你们怎么给我出难题呀!”

石老大深情地说:“这树是咱老祖宗留下的,社员们辛辛苦苦种的,它保护着这大堤,保护着我们的子孙,不能毀啊!”

“大叔,炼铁关系到钢铁元帅升帐。树砍了可以再种,这任务完不成,我可吃不消。”韩天寿听不进石老大的劝说。

“你就是把我们几个老家伙砍了,也不允许砍这树!”石老大和李万福等老人手挽着手拦住,“天寿,你毁了这树会遭报应的,万万不能啊!”

韩天寿见石老大带人拦阻,以为是怕他的成绩超过大夯。恼怒地说:“你这老爷子怎么也和我作对呢,快闪开,别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天寿,你咋会这么样想!为全村的社员着想,放过这些树们吧!”石老大带着哭腔恳求,并率众老人跪在地上,给韩天寿磕头作揖。

众老人的举动并没有感动韩天寿。他脸色一变,恼火地说:“你们这是干啥!想威胁我吗?我是大队长,知道该怎么做!”说着,向民兵们一挥手,“你们愣着干啥,快砍树呀!”

众民兵挥舞起锋利的斧头,一棵棵树倒下来。

石老大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造孽呀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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