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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艰难岁月(6) 

世道 作者:李祝尧


韩天寿的目的达到了,暗暗窃喜,就坡下驴地说:“这次运动就是为了教育人,改造人。”他那黄眼珠子一转悠说,“不过,你得好好配合。”

“你说怎么配合吧?”小俊说:“只要能让大夯与那俩女人断了,叫我干啥都行。”

“那你得写个材料。”

“写什么材料我不懂,也不会写。”

“就写石大夯跟李月萍和何春秀有男女关系。”

小俊眉头一皱,“我又没逮住他们……”

韩天寿看她犹豫,把脸耷一拉,“说你傻,你还不认账。我是为你好,你要不配合,这事我就不管了。”

小俊赶紧说:“别,别,可我不会写啊。”

“不会写不要紧,我可以代你写,你摁个手印就行了。”

就这样,韩天寿从小俊手里骗走了一张证明。

群众揭发大夯很不积极。大家觉得这几年日子好过了都是大夯领导得好。有的虽因挨过批评对大夯有气,但怕他下有根子、上有靠山、根深叶茂斗不倒,怕工作队走后给穿小鞋,想看看情况再说。就在这节骨眼上,小俊揭发了大夯。人们一看,老婆都跟他划清了界限,于是开始揭发了大夯一些问题。

武云英觉得手里有了一些材料,要集中火力向这个自命不凡的农村干部发动进攻。他们精心策划,反复研究,决定分三步走:第一步,打态度,这就必须拿出确凿证据,让他知道工作队不是白吃干饭的。在打掉他的傲气、端正态度的基础上进入第二步,即一宗宗、一件件、一笔笔地清理他的问题;第三步跟他算总账,把他作为顽固不化的走资派的典型,大张旗鼓地进行处理。到那时全县就会大吃一惊,就会吓一大跳,就会目瞪口呆,原来这个红旗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是隐藏在党内的一颗定时炸弹啊!

第一步至关重要,非常关键。这是关系到东堤下大队四清运动能不能打开局面的问题。这一仗只能胜,不能失败。然而,用什么确凿的材料才能让他老实下来呢?武云英把群众揭发石大夯的问题梳了一下辫子,按着问题的大小和轻重缓急进行了一次排队,然后组织班子去内查外调。待查实之后就可以向他开炮了。然而,群众揭发石大夯的问题,多是作风生硬方面的鸡毛蒜皮的事,再就是思想保守、瞒产私分,至于多吃多占、贪污盗窃等经济问题根本没有,这使武云英大伤脑筋。作风再生硬,即便是骂街、打人,说到底也是个工作方法问题,上不了纲,上不了线,严重不到哪儿去。思想保守,是思想认识问题。瞒产私分虽说不对,却有情可原,再说是分给了社员们,没有拿到自己家里。他们反复研究的结果,决定从与李月萍的关系上开刀。

李月萍是全村头号地主丁步堂的小婆,虽说后来离了婚,但仍戴着地主分子帽子,是名牌的阶级敌人,专政对象。有人揭发说,他与这个女人的关系不一般,单干时就帮她种地,合作化时拉她入社,低指标时偷偷给她送过粮食,闹洪水时帮她搭建窝棚,等等。既有政治问题,又有经济问题,而且肯定还会有男女关系问题。如果撬开了李月萍的嘴巴,就等于拿到了砸开石大夯这把锈锁的锤子。

晚上,工作队把李月萍叫去了。因为事关大局,武云英要亲自审问,只让指导员郭野在场作陪,小姚在一边记录。

李月萍被叫来了。她像一朵云彩,没有一点儿动静,默默地飘进了屋里。她没说一句话,只是低着头呆呆地站在那里。武云英抬头看了她一眼,就像触电一样惊呆了。这个将近四十的女人,高高的身条是那样清秀,瓜子脸儿好看而白皙,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闪着诱人的光,鼻梁高挺,小嘴紧抿着。全身每一个部件都安排得那么匀称,那么协调,那么受看。他穿着藏青色的棉袄和黑色裤子,虽然是粗布做的,而且洗得没了颜色,还打着两个补丁,但不肥不瘦非常可体。他是第一次见这么漂亮的女人,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

小姚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武云英才回过神来。假装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问道:“你叫什么?”

“李月萍。”声音很小。

“知道叫你来干什么吗?”

“不知道。”她的头仍没有抬起。

“你是什么阶级成分?”

“地主。”李月萍刚说出这两个字,立即又说,“按政策我不该定地主。”

这句争辩的话告诉武云英这个女人并不好对付。他提高嗓门质问:“你还想翻成分的案吗?”

“我只是这么说说。”

武云英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接着问:“你知道现在村里在搞四清吗?”

“知道。”

“今天叫你来,是群众揭发了你不少问题。”

借着灯光,小姚注意到她那平静的脸上猛地痉挛了一下,那细细的眼眉微微皱起,那嘴张了张没有说啥。

郭野怕她没有听清,明确地说:“今天叫你来交代问题。”

李月萍的心好像已经平静下来,像件玉雕戳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小姚见她无动于衷,进一步提醒说:“李月萍,刚才武政委和郭指导员说的,你听清了吗?”

“听清了。”

“那就老老实实地交代吧。”

“我一个女人拉扯个孩子,除了下地干活,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的话虽然没有说完,意思已经表达明白了。

郭野打断她的话说:“正因为你是个女人,所以问题很大。”

李月萍真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不再吱声了。

武云英知道这种女人胆子并不大,示意老郭不要鲁莽。他诱导说:“李月萍,群众揭发你最多的问题是跟石大夯的关系问题。”

李月萍并没有吃惊,这事议论十几年了。她是在为大夯担心。她听说工作队在搜集他的材料,心就提溜起来。还听说他顶撞了工作队武政委,就替他捏着一把汗。没想到工作队真的跟他鳔上了。她暗暗抱怨大夯,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必在他们面前逞能呢。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们要对你下手了。这她阻挡不了,但可以管住自己,绝对不做对不起大夯的事。所以,来之前她就打定了主意,你有锦囊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她怕一开口引起麻烦,干脆守口如瓶,一言不发。

“你到底说不说?”武云英眼里透着凶光,口气里带着威胁。

李月萍置若罔闻,一声不吭。郭野插问一句:“听见没有?武政委问你呢。”

李月萍怎么会听不见呢。但她不想说,什么也不能说,继续摆肉头阵。

武云英耐不住了,心里直窜火苗子,在屋里来回走动着。

郭野觉得这个女人太不识抬举了。要是别的四类分子,早吓得胆战心惊、屁滚尿流了。这个李月萍却像没事似的,显得那么平静。他心里嘀咕起来:莫非这个女人与大夯真的没有什么瓜葛?看她一点儿也不慌呢。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立刻就否定了,这种想法很危险。劈山必须用重锤。她的沉默是对工作队的蔑视,是对运动的对抗,是企图蒙混过关!他忍无可忍地厉声呵斥道:“李月萍,你到底交待不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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