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艰难岁月(19) 

世道 作者:李祝尧


自从石大夯遭难,鲁子凡就想来看他。他没想到大夯会受处分,更没想到会落这么个下场。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无能,作为一名副县长,竟不能帮助和解救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他后悔,那天如果不去找杨旭,直接去找地委副书记、县四清工作政委刘志浩就好了。即便落个包庇石大夯的罪名,受个处分,能阻拦县四清工作团做出错误决定,也值啊!可现在晚了,一切都不能挽回了。他感到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用拳头敲击着自己的脑袋,真是后悔莫及啊!

这些天,他的魂儿像被大夯勾去,饭吃不下,觉睡不稳,什么也没心思干,看什么都不顺眼,回到家就墩盆子摔碗。张习之劝他:“子凡,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要想开些……”

她的话还没说完,鲁子凡就咆哮起来:“这事我能想开吗?设身处地为大夯想想,他受得了吗?古人都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这副县长还不如旧社会的清官哩,问心有愧啊!”

张习之见他如此痛苦,就说:“子凡,咱去看看大夯吧。要不你也不放心。”于是二人商量好,一早动身。那年月也没什么买的,借肉票买了二斤猪肉,让大夯补补身子,也算一点心意。

天还黑洞洞的,两口子就起来了。见天起了大雾,鲁子凡觉着天遂人愿,就赶紧和张习之动身了。他俩怕惊动别人,路上也怕碰见人。别管怎么说,一个副县长去看望一个刚刚戴上帽子的坏分子影响不好,免得人们说三道四。

他俩骑车到了东堤下村,大雾依然那么浓。在跨过黑龙河大桥时,鲁子凡心里不由地一颤。自四清以来,他就没来过这里。虽然河道依旧,村庄是熟悉的,不知为啥突然感到十分陌生。

张习之见他站驻足桥头,催促说:“这么大雾什么也看不见,趁着地里没人,快走吧。”

鲁子凡真没想到会在大街上碰见石大夯。大夯把他两口子领进家,一进门就嚷:“小俊,你看谁来了!”

小俊赶紧从屋里出来,一见是老鲁两口子,惊喜地问:“你俩怎么有空了?鲁县长工作那么忙。”

“俺早就想来,不来心里不踏实。”

“快,快屋里坐。”石大夯激动地让着,对小俊说,“你赶紧给他俩做点饭,一大早走了三十多里了。”

“不用。”张习之拦住说,“我们坐坐就走。”

鲁子凡打量着大夯,只见这个车轴大汉突然老了许多。虽然才四十挂零,头发就白了一半,人也瘦了一圈儿,脸上的皱纹也一道一道的了。他深深地叹口气说:“唉,运动真折磨人啊!”

张习之把那二斤猪肉递给小俊:“也没什么好买的,给他补补身子吧。”

大夯知道县城的人每月只发二两肉票,便说:“这肉票也是跟别人借的吧。”

老鲁两口子问了问大夯的情况。大夯气愤地说:“唉,我真没想到武云英这么歹毒!”

“我听说是韩天寿死咬着你。”张习之说,“不开除你的党籍,不给你戴上帽子,他就不敢接这个大队支书!”

“我操他奶奶!”大夯气愤地骂道,“我真没想到这小子心这么黑,这么狠!”

“我早就对你说,要正确对待运动。”鲁子凡说,“你错误估计了运动的形势。”

“我只想,肚里没病死不了人,怕啥!可他们来了不干正事,放着庄稼不管,天天整人。韩大有那么好的干部,硬是叫他们逼死了!……”

“所以你就顶,你就告,对不对?于是就惹祸了。”

“我真没想到现在世道这么黑暗,县里、地区、直到中央,就没有一个人对我说句正经话。”石大夯喘着粗气说,“我一看糟了,咱这党不是以前的党了!”

小俊沏着茶说:“他这一告不要紧,姓武的就跟他鳔上了,韩天寿也趁机添柴禾,俩人合起来整他,硬是给他凑了个坏分子,你说这四清!……”

石大夯说:“这口气我怎么也咽不下,还要告!”

张习之说:“现在更难了,谁会为一个坏分子说话呢?”

“难是难,难也得告。”鲁子凡说,“你现在行动没自由了,我可以帮你反映情况。我想把来过你们村的记者、作家发动起来,让他们向上呼吁,他们的能量大着呢。”

小俊觉着这是个好主意,就说:“省里不少名作家都来俺村体验过生活,不少记者给他登过报。他们要知道大夯落了这么个下场,肯定会站出来为他鸣不平。”

“我回去先给省报和省作协写封信。”鲁子凡说,“我相信你这问题肯定会解决的。”

张习之接着问,“乡亲们对你不错吧?”

“乡亲们不赖,都觉着我冤枉,到处给咱鸣不平。”

“干部们呢?”

“干部们更没的说,村里无论大事小情,还是找他商量。”小俊说,“只是韩天寿不再理他。”

“韩天寿的权欲太高了,他是踩着你的肩膀爬上去的。这个人心术不正。”鲁子凡忽然想起北京搞文化大革命的事,心情又沉重起来。他说:“大夯,往前全国有个更大的运动。这个运动正在城市闹,会不会闹到咱这里不好说。你要有个思想准备,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你都要记住毛主席说的话:‘相信群众相信党。’这是两条基本原理。”

东堤下村不是久留之地,鲁子凡两口子吃过饭,嘱咐大夯几句,就告辞了。

当他俩走回黑龙河大桥上的时候,正巧碰上了韩天寿。他见鲁子凡是从村里出来的,眉头就皱起来,脸上写满了警觉。老鲁不想跟他说话,想躲过去。韩天寿却主动上前跟他打招呼了:“鲁县长,轻易不来,到我家坐坐?”

张习之怕韩天寿惹出麻烦,佯称去东河头村串了个亲戚。老鲁回去还有个会,就起了个早儿,还得赶紧回去。

鲁子凡两口子骑上车子走了。韩天寿站在桥头上,用怀疑的眼光望着他俩远去的背影……

64

星转斗移,光阴荏苒。石大夯的三个孩子都长大了,晚来十五,在码头镇上中学;晚霞十二、晚立十岁,都在本村上小学。三个孩子的成长,并没使两口子的关系得到改善,反而经常为孩子的事争吵。小俊护犊子,不让大夯管。晚来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心眼却不少;晚霞既俊巴又懂事,人们都叫她小大人;只是晚立淘气,不是逃学,就是跟人打架。爹当支书时,他有一种优越感,经常对小伙伴吹牛:“俺爹管着你爹,你就得听我的。”同学们告状的几乎天天有,大夯说他,小俊却拦着不让管,还说大夯有偏心,气得大夯说:“你护着他吧,我倒要看他成个啥东西!”

大夯在台上的时候,村里人看大人敬孩子,尽管晚立不像话,都忍着让着。晚立更觉得不可一世,无法无天了。现在大夯成了黑四类,同学们不仅不再怕他,还经常骂他,讽刺他,特别是韩老虎那个儿子,虽然才七八岁,就编着歌地骂他:“黑四类,四类坏,盼复辟,搞破坏,人人恨,拿脚踹,让他永远起不来!”气得晚立就跟他们打,小伙伴们就骂他“黑崽子”,往他脸上吐唾沫。晚立打不过人家就哭,回家就闹。小俊见孩子受了欺负,就骂大夯:“你当四类,一家子跟着你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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