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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辣椒,上哈佛(1)

请客 作者:于仁秋


    吃辣椒,上哈佛(1)

    孟千仞是一位传播学教授,在赵玉敏被施老师叫去表演的那家社区大学教书。那次施老师、赵玉敏古琴表演结束,孟千仞上前跟施老师道贺之后便对赵玉敏自我介绍,说他是那间社区大学工会的副主席、当地中文学校的董事、当地华人协会的副会长,为了这次表演,他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时间,在当地报纸、电台、电视上做广告,还动员人到处打电话,所以来了这么多人。赵玉敏见施老师对他客客气气的,也跟着对他客客气气道地谢。那么多人一片乱哄哄争先恐后地上来握手祝贺,孟千仞也不管别人,缠住赵玉敏留下地址电话后,才放开她,又和其他人去道谢说客套话。

    那之后不久,孟千仞打电话来请赵玉敏和周强去他家吃饭。他在电话上连珠炮似的大声说,他女儿今年从哈佛大学毕业,他儿子刚收到哈佛大学的入学录取通知,又得了一个应届优秀高中毕业生总统学者奖。他家双喜临门,他要设宴邀请中西朋友热热闹闹庆祝一番,请赵玉敏、周强务必赏光。赵玉敏那次和他打交道,嫌他是个咄咄逼人的自我推销者,想找理由推托不去。刚刚讲了几句委婉的话,孟千仞就听出她的敷衍支吾,立即说,他别人可以不请,但赵玉敏夫妇非请不可,他们一定要来。如果必要,他甚至可以改日期。周强听赵玉敏说完孟千仞请客原委,道:“请客也有这么霸道的,倒不妨去见识见识。不管怎么说,人家的孩子教育得好,这么有出息,去看看吧。”

    孟千仞住在离纽约市不远,靠近哈德逊河的奥逊宁。他的房子浅灰色,两层楼,在半山坡上,从街两旁停泊的车子来看,这是一个劳工阶级的居民区。那天周强、赵玉敏开车顺利,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十五分钟找到了孟千仞的家。

    孟千仞开门将周强、赵玉敏迎进家里,喜气洋洋地给他们介绍家人,又带着他们楼上楼下每个房间各处细看。

    那天是周强第一次见到孟千仞,只见他五十多岁,个子不高,大约一米六左右,晒得黑黑的,戴一副细圆眼镜,眼神很逼人,整个人也是精力充沛的样子。他和周强握了手后,立即退后两步,以便可以不必仰视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周强。周强下意识地觉得,这个男人也许有“拿破仑情结”——据说拿破仑是个矮个子,却是个最要强不服输的男人。

    赵玉敏的直觉果然不错,那孟千仞真是个咄咄逼人的自我推销者。他带着赵玉敏夫妇看他的房子,一面嘴里滔滔不绝地说他自己的事、他家里的事,根本不用赵、周二人提问,也完全不顾他们是否愿意听。

    客厅里有两个高及屋顶的木制书架,放满了书。孟千仞说书架是他自己做的。周强、赵玉敏恭维他的手巧,能够自己做木工。孟千仞得意洋洋地说:“关键倒不是木工,关键是客厅里有两架书,美国客人来了,给他们解释什么叫‘书香之家’,他们看着这两架书,才听得懂。”

    孟千仞喟然叹道,光是他的名字,他女儿和儿子的名字,要是跟美国人解释,千百遍都解释不清楚,他们也根本听不懂。他说,他的曾祖父是清朝末年的举人,正笃笃定定要考进士时,科举制度却被废除了。他的祖父三十年代到欧洲留学,读了七八年,还没有拿到博士学位,便因为战争爆发回了中国,心里总是不服气,待到四十年代中他出世,祖父便给他取名“千仞”。孟千仞说:“寓意深远啊!寓意深远啊!我祖父仿佛能知过去未来之事,算定了从我曾祖父起,我家三代都是‘为山千仞,功亏一篑’——我曾祖父没有拿到进士,我祖父没有拿到德国博士,我父亲被送去苏联留学,突然中苏翻脸,他连副博士也没有拿到。到了我这一代,总算是来美国正儿八经拿了个博士。等我女儿、儿子也拿了博士,我和他们一起回乡祭祖,不要说在我祖父、曾祖父的坟前,就是到了我孟家老祖宗孟子的坟头,我把我们的博士头衔一一报出来,也不惭愧。”

    孟千仞讲得高兴,带着赵玉敏夫妇走进客厅旁的一个房间,说:“美国人住家,这间房子就会叫作起居室,里面放电视机、沙发。我们另有安排,把它给我女儿做书房。”赵玉敏、周强环目一看,只见四面墙上密密麻麻挂满了孟千仞女儿从小到大所得过的各种奖状,从小学到中学,数学第一名,作文第一名,小提琴比赛第一名,各类大小不一的奖状都用镜框装起来,一张挨着一张挂在墙上。

    周强看见一张中文学校颁发的“华语歌曲演唱比赛大奖”,凑近仔细瞧了瞧,念出奖状上的名字来:“孟三迁。”孟千仞在旁边接口说:“孟三迁,孟母三迁,这就是我女儿的中文名字的来源。可恨很多人中文根底太浅,常常把我女儿的名字写成‘孟三千’或是‘孟三谦’,要跟他们解释半天才解释得清楚。很多人以为中国有个‘杨百万’,我女儿就一定是个‘孟三千’,真是要命。周教授,孟母三迁的故事,你知道吧?”

    周强笑笑,说:“听说过,听说过。孟教授,你刚才给我们介绍你女儿,说她的英文名是Sandy,恰巧和‘三迁’谐音,真是浑然天成。”

    孟千仞听周强恭维他,心下舒服,却还觉得不过瘾,马上又接着说:“我儿子的中文名字和英文名字,也浑然天成得很。他的中文名字叫‘孟迁迁’,就是司马迁的迁。英文呢,James,你说是不是浑然天成?他们姐弟俩,真给我们争气。我女儿当年接到哈佛大学的录取书时,我们全家高兴得抱头大哭。多少年的努力,多少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哈佛大学不容易进啊!多少人在竞争!全世界最拔尖的人材,眼睛都盯着哈佛,打破了头往里边挤,没有真功夫是进不去的。我女儿就是争气!我儿子也争气!现在他得了优秀高中生总统学者奖,马上就去上哈佛,我实在是替他高兴。原来我还替他担心,姐姐上了哈佛,对他压力太大,没想到这小子不仅也上了哈佛,还比他姐姐多拿了个优秀高中生总统学者奖,超过了他姐姐!你们知道的,总统学者奖每年全国只给五百名!这小子,我也不枉辛苦培养他这么多年。我现在想着将来和一女一儿哈佛双博士照张合影相,真是好开心,每天都活得很带劲,越活越带劲!”

    周强见孟千仞手舞足蹈、得意非凡地大讲特讲,心想此人一双儿女确是争气,他自有得意的理由。可是他现在就吹嘘要照哈佛双博士相,未免是自戴紧箍套,万一女儿、儿子念完本科不想再继续读研究院,他这个要和哈佛双博士照相的念头,不就成了自寻烦恼和压迫孩子的一道恶咒?只是初次见面,又是在他家做客,周强不想扫孟千仞的兴头,只闲闲地说了一句:“你要送两个孩子上哈佛,学费负担不轻啊!”

    孟千仞听了,马上笑得一脸灿然,说:“是,是,两个孩子上哈佛,学费不是一般家庭承担得起的。我算是有远见,早就把这件事安排好了。”孟千仞兴奋起来,仿佛感激周强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讲他人生的又一件得意的成就,滔滔不绝开讲他如何会赚钱、如何会理财的本事。

    孟千仞初来美国时是国家公派的访问学者。他一到美国就打定主意要留下来,观察一段时间后,他制定了切合自己实际的计划。他先是调整了自己访问学者的身份,改为读传播学博士,拿着奖学金慢慢读。然后他想尽办法,很快把妻子和女儿接来美国。妻子一来到美国,他马上在自己所念大学附近开了一家小杂货店,平时由妻子打理,他念书之余的全部时间都放在经营这间杂货店上。

    几年后,略有积蓄,便到奥逊宁付头款买了房子,又生了个儿子。这时有几位福州新移民老乡到奥逊宁来开自助餐馆,孟千仞看准这是一个好的商业机会,算定这一带的劳工阶层人士周末会到这种便宜的自助餐馆用餐,便入股和福建老乡一起经营那家自助餐馆。开张后,生意出奇的好,两年内就扩展了两次,赚得不亦乐乎。孟千仞便用赚来的钱投资股票。那几年股票市场像发了疯似的往上涨,他居然赚了几十万。

    说来也巧,孟千仞的妻子朱书琴原来完全不参与管账,一切财务都由孟千仞决定,但就在2000年三月份股票市场崩溃之前,她仿佛得了预感,苦苦哀求孟千仞把放在股票市场的钱撤出来,先还完房子的银行贷款,再给女儿、儿子各设一教育基金,放到没有风险的政府债券中去。孟千仞起初哪里愿意答应,给朱书琴细细解释,股票市场的回报是如何高,把钱撤出来是如何的不合算。朱书琴就是不听,好说歹说日夜磨缠,最终逼着孟千仞照她的主张办了。孟千仞将钱撤出后一星期,股票市场开始下跌,后来一落千丈,不知有多少投资者血本无归,哀鸿遍野。如果孟千仞不听朱书琴的话,多年积蓄肯定会随着泡沫经济的破灭而付之东流。孟千仞每每想起还万分后怕,只是现在向周强吹嘘往事,不提朱书琴有天生预感而说成是他自己理财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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