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闺房记乐(5)

浮生六记 作者:沈复


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奁之侧[ 支颐:手托腮帮。],余曰:“何不快乃尔?”芸曰:“观剧原以陶情[ 陶情:陶冶性情。],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俞与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芸曰:“俟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 嗣:继承。]。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借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 劳:辛苦。逸:安闲。],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

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拨入池中[ 莲钩:指古时女子所缠的小脚,形状如钩。],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 调其言:引逗对方说话。],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 高举:往高处飞。]。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 狗窦:狗洞。]”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啖之[ 啖:吃。]。腐不敢强,瓜可掩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貌丑而德美也[ 无盐:战国时无盐邑有女名钟离春,貌极丑,然有美德。曾自谒齐宣王,被纳为后。]。”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味。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时偶缺珠花[ 催妆:古时婚俗,女子出嫁时,要经男方多次催促,方才梳妆起行,以示不忘娘家。],芸出其纳采所受者呈吾母[ 纳采:指订婚时男方向女方送聘礼。]。婢妪旁惜之,芸曰:“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断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予全好而卷之,名曰“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之暇[ 中馈:指妇女在家操持饮食之事。],终日琐琐,不惮烦倦。芸于破笥烂卷中[ 笥(sì):筐子。],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

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