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闺房记乐(6)

浮生六记 作者:沈复


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

芸曰:“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 鬓斑:鬓角斑白,指人上岁数。],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

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

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

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芸曰:“必得不昧今生[ 不昧今生:不忘却今世的一切。昧,糊涂。此指对过去的事变得一无所知。],方觉有情趣。”

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

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盍绘一像祀之?[ 盍:何不。]”

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 写:描绘。]。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 石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为其号。江苏吴江人。乾隆五十五年状元及第。曾任山东按察使,后罢归。主持苏州紫阳书院二十余年。著有杂剧《花间九奏》、传奇《红楼梦》。],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鉴:见证。]   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 颜:指在匾额上题字。],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 切:契合。]。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 武:量词。古代以半步为一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 不置:指一念在心,不能放弃。],谓余曰:“自别沧浪,梦魂常绕,今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襆被而往[ 襥被:用包袱裹被。指收拾行装。],作一月盘桓何如?[ 盘桓:停留。]”芸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越日至其地[ 越日:过了一天。],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

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 灌园:指种菜。]。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

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

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 鳌:指螃蟹。],赏玩竟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 卜筑:择地建屋。],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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