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Scene IX

尘曲 作者:七堇年


换回那个陌生的人称吧,你不再是你了。你不再是叶微青三个字。

微青的目光又冷又愣,空空如也。我知道这个女子此生是就此结束了,而今留下的只是这具残缺肉身在细细反刍去日的浮梦美好,若曾几何时也有过的话。

我的生活陡然换了天地,顺其自然地又照顾起妻儿来,老好人的样子,然而我的善良是由于无可选择。

照顾了半年,后来有天晚上,余年在书桌边乖乖地做作业,我在为微青洗脚。我端着她湿淋淋的脚--那双脚我到现在都记得,真是好看,细长白凈,安安分分的样子,无一丝旅世的颠簸或风尘。

我忽然一阵势不可挡的酸楚柔情,竟然脱口而出:我们复婚吧。她愣了一下,牢牢地看着我,后来点了头,好像我们都只不过是在商量晚饭吃面条还是吃饺子。

第二天我推着她出门去民政所登记,就这样我们又一次结婚了。那天很冷,刮风,我替她带了羊绒帽子出门,起风时候给她戴上,把鬓发一丝丝揶进帽檐,又站在背后抚了抚她的脸。微青默默不言,低着头很顺从,如同一个自闭症儿童。而今她的确更像我的孩子了……而非我的妻子。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微青,因突如其来的落魄而不得不对命运顺从--如折蹄的骏马不再嘶鸣奔驰,伏厩等死。我抚着她的发犹如抚摸骏马曾飞扬在风中的鬃毛,生命的无能令我心里一阵无言酸楚。我推着她慢慢走,好像眼前便是我们的后半生,一路茫茫,而我亦不知道这段姻缘是何宿命,抬头一眼就看到云层铅灰色,低低得仿佛要落到肩上……异常萧瑟。后来我们又去照相馆,一路依然沉默,沉默到连结婚照上两个人都没有笑。

婚礼是三个月之后操办的,我说服了她三个月,她才同意办一个小小的同学会式的婚礼,请几个老朋友来聚聚。我本来是不在乎什么婚礼不婚礼的,可那个时候我看她实在是太寂寞了,一个人对着窗户喃喃自语,也听不清在絮叨些什么,总之让人担心。我说了很久,她才同意办个婚礼,可是当天早晨她又死活不肯出门了,我真是受够了阴晴不定的折腾,一怒起来,我们又开始吵架,一直吵架,吵到中午。她像疯了一样,摇着轮椅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撞翻好多东西,挥手又摔又砸。

我内心感觉撕裂之痛,咬着牙铁青着脸,随手抓了件衣服出门去餐厅。

那是我复婚以来头一次抛下她离开。在饭馆,老同学都刷刷到齐,见不到微青,问我她怎么没有来,我说不出话,端起酒杯就跟大家喝酒……一杯一杯不停,喉咙和胃都在烧,酒精灼得我痛,热泪噙在眼眶里,像酒在杯中晃,我就这么通红着双眼还在灌……老同学们拉着我,拍我的脸,你喝醉了,你喝醉了。

世上痴情一时大有人在,但无人可以痴情一世。无人可以。人言:我自倾杯,君且随意--最深情的话莫过如此了。

而我感情倾杯至此,所剩无多,余下几滴浑浊沉淀,全是恨。

等恨也挥发至净,她与我的缘分就真的该灭了。

那是我与微青最后的日子了,共度一年……度日如年,所以好像压在塔底三百年,不见天日三百年。短短一年如熬了几辈子……几辈子不见天日,太难捱了。

她把一个从健康沦为残疾的人所能遭遇的全部孤独,怨愤,恐惧,烦躁,都统统交予我……想必也如此交予过齐明。太沉了……我不堪重负,也无心再肩负:

别忘记我早就说过,我只是有点儿替你可惜,你没我了。真的没了。

我非情圣,也不是西西弗斯,爱情也担当不起这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何况我们已经没了爱情。复婚是我一时心酸难忍脱口而出,但离婚是我认认真真提出来的。

受够了。她这一次是被命运强奸,我再不想牵涉进去了。

那次终于寻到了时机,我暴力打断她的絮叨,止住她继续:“好了,好了,不跟你吵了,你清静点儿,听我说,你听我说:余年交给我养大。我房子给你,再给你找个保姆。我们离婚,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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