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异类(1)

埋:一本用罪恶写成的大善书 作者:杨哲


鲁新心底里晃悠了一下,他明明看见苏翔背对着他们站在治安亭的大门口的时候,他才跟李拐子多说了几句话,没想到一句都没逃过他的耳朵。“也不是,我们玩的游戏,他没法玩。”鲁新擦了下脖子上的汗珠。

“什么游戏?”

“比胆量。”鲁新不自觉地摸了下头皮,“十多岁的小男孩,最喜欢在一起比赛谁的胆子大。一开始,我们试着从高处往下跳,看谁敢从最高的地方往下跳。后来,我们比赛游泳。再后来,我们村口有排铁轨,拉货的,我们打赌,火车来了,谁最后一个离开铁轨,谁就是最勇敢的人。”

“后来死人了?”

“没有,那时候的火车,不像现在这么快。晃晃悠悠的,你可以很容易地闪开。不过大家都不和李拐子玩,因为李拐子腿脚不利索。”

“可是有一天李拐子也去玩那个游戏了,想证明自己不是个残疾人?”

鲁新一下子笑了:“你倒是挺会想的。没有,他自始至终也不敢踏上铁轨。他知道他是个残疾,所以他只在一段废弃的铁路线上玩。自己独自玩。可是有一天……”

“废弃的铁轨突然通车了?”

鲁新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点了点头,就像是不情愿的承认事实。“差不多。有一天,我们还是在铁轨上比胆儿。正好路过了一个搬叉工。他眼瞧见一辆火车开过来了,我们却站在火车对面,动都不动。扳岔工一下子急了,他离扳道岔不远。于是情急之中,他就把道岔给搬了。火车冲到了那段废弃的铁轨上,李拐子正在上边玩。李拐子从来没想过会有一辆火车向他冲过来,一时间,他懵了,立在那不动了。”

“然后呢?”

“正好秃头离李拐子近,秃头就把李拐子给拉到一边去了。”

“秃头也是你们一块玩到大的?小武呢?我看你们都差不多岁数。”

“秃头是这村子里的,小武不是,他是从别的地方调来当官的。小武比我们都大。”

“李拐子在那件事情之后,什么反应?”

“反应?”鲁新使劲琢磨了下,“没啥反应啊。李拐子被逮着了,被火车司机训斥了一番,那时候我们都早逃跑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反正他再也没提起过这事。”

“扳岔工看见李拐子在那段铁轨上了吗?”

“问题就是,看见了。李拐子也看见了扳岔工。俩人大眼瞪小眼,都看见彼此了。但是扳岔工,出于救更多人的生命,所以他只能牺牲李拐子的命。但是想想,这是我们的错,人家李拐子在一段废弃的铁路上玩,人家并没有错。他却要被牺牲掉。想想确实挺不公平的……”

“李拐子认为,你们因为他是个瘸子,所以才不把他的命当一条人命看?”

“我们没有这么想。不过他也没有这么想。”

“你怎么知道?他只是隐藏得比较深而已。”

“李拐子是个好人。”鲁新仿佛没有听见苏翔的话,他还沉浸在回忆里,“后来扳岔工出了工伤,住院了,他是劳模,村子里号召给他捐医药费。李拐子那时候已经发家了,他掏的钱最多。大家都众口称赞,李拐子是个好人。”

苏翔望着窗外的浓雾,他心头扫过了一丝不安,但愿,他对自己说,但愿自己的忧心是错的。

这浓雾背后隐藏着更深的阴谋。

琳达总是五分钟就检查一遍手机,同时,她把屋子里的电视的声音调的很大很大,以此来掩盖她的慌张。她只渴望时间能过得再快一点,一下子蹦到电话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只要有劫匪打来电话,就至少说明,父亲的得救还有希望。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突然有种预感,那一刻不会到来了。

当鲁新安排苏翔住进旅馆以后,琳达踮着脚尖,轻轻地走到了苏翔的屋子门口。她完整地偷听到了屋子里的人的对话。她得知有个人被关在了治安亭的监狱里,那个人是最后出现在现场的人。

琳达回到旅馆的房间,穿上外衣,出门的时候,琢磨了一下,依旧把电视机开着,而且故意把声音调得很大。

她悄悄来到大街上,在雾中判断方向,寻找着通向治安亭的道路。黑色的奔驰还停留在原来的位置,就像是一座严肃的雕塑。琳达走近奔驰的时候,似乎看到了坐在后排座位上的那个老头,他已经坐在那里很久很久了,注视着这一切。

琳达继续走着。老者的目光停留在她后背上,让她步履沉重。

治安亭的旧锁几乎稍微咣当几下就开了。似乎从来没有人考虑过这里要安置一道锁,用它来锁住什么。或者说这锁仅仅是为了防止风把门吹开而设置的。

琳达走进治安亭,站在了破栅栏前。李拐子低着头,在地上玩扑克,似乎在算命,当他把派的一角掀起,露出Q的时候,他抬起头。琳达特意走到他面前,停住脚,用皮鞋在地上蹭出声音,吸引李拐子的注意。而他只是突兀地看着墙壁,仿佛前边什么人也没有。

“你为什么被关在监狱里?”琳达的话语中永远带着一股琢磨不定的俏皮的感觉。

“我见过你,你的照片,你爸爸在下赌注的时候,会摸一下你的照片,他说这样会带来好运气。”李拐子答非所问,他要操纵这场对话的主题和方向。

琳达看出了李拐子的气势,她停顿了一下说:“我知道谁是凶手。”

李拐子猛地抬起了头,盯着琳达,眼睛里重新又布满了血丝。

苏翔再次来李拐子家,屋子里空空的,圆桌旁只坐了李拐子的老婆,丰腴的身体显示着她的妩媚和她的历史。鲁新已经把李拐子的儿子安排在了苏翔住的旅馆隔壁,这是唯一保护证人的方法。他把小孩从屋子里带走的时候,那个女人使劲地抓着小孩的另一只胳膊,她嘴里咬着牙,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听不清楚,但那肯定与诅咒有关。

苏翔坐在女人对面,他想唬住女人:“李拐子已经交代了犯罪经过,你还有什么说的。”

女人看着地面,咬牙切齿的说:“警察没一个好东西。”

苏翔挠挠头,硬着头皮继续说:“李拐子已经认罪了,矿老板就是他害的。你要是知道什么,都说出来,能够帮助我们破案,兴许还能减少一点李拐子的罪。如果你知道却不说,那可是帮凶,那也是犯罪。天网恢恢……”

“警察没一个好东西。”女人又继续念叨了一句。

鲁新看苏翔每次提问题都拿个小本记着,于是自己也掏出个小本,他要表现出认真学习前辈的态度,所以无论谁说了什么话,他都给记下来。当他第二次记到“警察没一个好东西”的时候,手中的笔有点颤悠,他看苏翔。苏翔似乎很尴尬,他改了改口问:“你眼里,李拐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但李拐子是个好人。”

“我听说,李拐子一直给村子里一个劳模付医药费。这事你知道吧?”

李拐子老婆低着头不语。苏翔蹲下来,这样可以稍微仰头看清楚她的表情。

“我想见见那个扳道岔的劳模。”

“你见他有什么用处?”

“我也想被感动一下,让我相信,李拐子是个好人。”

李拐子老婆的脸上,闪现了一丝不安。

琳达嘴角泛起不易察觉的微笑,她继续说:“我知道凶手不是你,你是无辜的。”

李拐子也微笑,但那笑容里夹杂了很多复杂的成分。

琳达说:“那个警察是个变态,他为了掩盖他的无能,所以必须找出一个嫌疑人来关起来。但是,你怎么可能是个杀人凶手。你不可能杀人。”

李拐子顺着琳达的目光,看了眼自己向外弯曲的左腿。每迈一步,左脚都会传来一种酸疼的感觉。这种感觉从他生下来就一直伴随着他,以前是疼,现在好些了,只剩下麻木。

琳达从抽屉里找出了铁栅栏的锁。如果监狱着火了,犯人不能被烧死在铁栅栏里。所以监狱里肯定某处藏着一把钥匙,只是翻出这钥匙也太容易了。琳达都有点不敢相信。琳达把铁栅栏打开,然后退后了几步。

李拐子凝视着琳达,几乎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他看出了小女孩对他的恐惧。“你想……”李拐子等着女孩的答案。

“你不该被关起来,所以我来放了你。”

“你想制造我越狱的假象。”李拐子闷头继续玩着手里的牌。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在你眼里,我就是凶手。你想把我放了,然后跟踪我,这样就能知道我把你爸爸藏在哪了。”李拐子把手里的牌胡乱扔到地上,“这是你的计划还是那个城里来的警察的计划?”

“你为什么要害我爸爸。”琳达努力克制住害怕和愤怒。

“看来是你的计划。不过,我可以保证,那真的不是我干的。”

“你知道是谁干的?你看见了,你到了现场,你是唯一的目击证人。你为什么不说是谁?”

李拐子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回想起昨天晚上,他骑着摩托,跟着矿老板,他看见黑暗中闪出了一个人影。他看清了那个人的脸,但是,他不能说他是谁。

说了,会遭报应的。

“总之,还是小心为妙。别让警察发现……”

李拐子四下里望望,他伸腰,把藏在煤气罐下边的一束报纸捆着的东西拿出来,里边有一把长长的杀猪刀,报纸上还蹭着血痕。

李拐子把刀伸到水龙头下,细细的水流冲洒在锋利的刀尖上,带走了血污和证据。

“是不是你们这水有问题,食物有问题?”苏翔不安的问,他面前摆着大碗茶,茶都凉了,他也没敢碰一下。

“我们都喝这水,吃这饭,谁也没出现过眼睛红的症状。”老大妈不满的说。

“那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就像是熬了一夜。就像是见了血……”老头说到这,嘘了一声。这一声嘘让听众们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苏翔心想,老爷子肯定是讲评书的出身,就得了个红眼病也至于这么长篇累牍的讲个兴致勃勃。老头继续摇头晃脑:“我就有一点奇怪,李拐子昨天得了红眼病,为啥今天我一看,好了?”

“兴许是昨晚上睡了一个好觉。”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或许是赚了一笔大钱。”“也没准是昨晚李拐子老婆床下垫了两块砖头,李拐子终于爬上床了……”接着大家爆发出热烈的笑声。

苏翔心头直出冷汗,嘴里小声念叨:“你们这可是在人家家里呢,也不怕人家听见,饭碗里头下药。”

“听见就听见呗。我们平常都开惯了玩笑了,李拐子从来没急过。”大家继续议论纷纷。“他脾气很好。”“要不他咋开赌馆呢。”“嗯,要是跟我们这些财神爷翻脸,他就混不下去了。”“不过,如果他不开赌场,村子里还真没有人开赌场了。”“这是个脏的活,谁家孩子要是知道老爸是干这行的,肯定都在其他孩子面前抬不起头来。”“嗯,所以这活最适合李拐子干了。”

苏翔心想,这拨人边骂着开赌场的人,边自己兴致勃勃地拿着一个月赚的那点可怜的收入来赌场糟蹋。苏翔这时候无意中扫了一眼窗外,发现在窗台的雕像旁边,隔着脏兮兮的玻璃,有双眼睛在盯着他。那是一双孩子的眼睛。当那双眼睛留意到苏翔发现它们以后,刷的一下,那个孩子溜掉了。

“李拐子家怎么会有一个孩子?”

“那是李拐子家过继过来的孩子,邻村有一户孩子多,李拐子就买了一个。挺大岁数才过继过来的。”

“孩子平常不用上学吗?”

“十五六了,早不上学了。没那细胞。李拐子想教他如何经营做买卖,但是小孩不学。小孩想学如何做木偶,可是他老爸还不会。”

接下去又是一阵笑声,突然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着苏翔,苏翔愣了愣神,发现李拐子就站在他身后,手里端着一盆鸡蛋西红柿汤。李拐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家。

所有人又把目光转移到手中的麻将上。有几个人还甩给李拐子一点钱,从李拐子那买包烟。李拐子接过钱,笑呵呵地又回去了厨房。

苏翔心想,李拐子肯定听见了,但是竟然装得跟耳边风似的。心理素质就是过硬。如果他不是腿残的话,倍儿准杀人这活就是他干的。

饭摆好了。麻将桌瞬间变成了餐桌。四五个大锅菜,不到一小时就麻利地做好了。大家看起来都很有食欲,眼神都没离开盘子。苏翔随身掏出来了一块充饥用的压缩饼干。大家都奇怪,好端端的饭菜不吃,吃饼干干嘛。苏翔解释,警察是不随便在外头老百姓家里吃饭的。要吃也得是去饭店,开张发票收据一类的。实际上苏翔心里头想着,你们这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吃下的都是有污染的东西,我才不跟你们一起玩完呢。

苏翔觉得这趟任务够倒霉的,碰上个这么复杂的案子,破不了,呆在这还得随时担心中毒了。如果一个农村的案子都没给侦破,回到总局,这还不够丢脸的呢。苏翔很不舒服地摇头晃脑了一下,他的颈椎不太好,长久的压力导致的,每次摇头,脖子处都会发出骨头摩擦的声音。他甚至担心,摇头过猛,骨头会错位,他的脑袋会偏向一个方向,再也扳不正了。东张西望中,他发现,刚才那男孩,李拐子过继过来的小孩,站在客厅的门口。

估计男孩是瞧见了苏翔的压缩饼干,好奇这是什么好吃的。苏翔想分给小孩一块,所以叫小孩过来。李拐子端着菜走进来,见到小孩,只是扫了一眼小孩,小孩仿佛接受了命令,扭头就走了。苏翔有点奇怪。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问李拐子:“你儿子干嘛不一块过来吃饭?”

“他怎么了?”李拐子忽然警惕起来。

“没怎么了,所有人吃饭,他光看着?”苏翔对李拐子的警惕非常奇怪。

“他先吃了,收拾厨房呢。”李拐子尽力装作镇静的样子。

苏翔“哦”了一声,“你这米饭刚刚做好,他咋就吃完了。”

“屋子里地方不够了,他就在厨房凑合吃点。”

苏铁点点头,这时候他突然看见窗口晃过一个人影,是那男孩,正在使劲往屋子里张望,他把脸贴在玻璃上,鼻子被挤压得变形。他张着嘴,似乎在用口型跟苏铁透露着什么,但是玻璃太脏,苏铁没看清小孩要说什么。李拐子刚一转头,男孩刷的又消失了。

“你看什么呢?”李拐子也望向窗口。

苏翔赶快转移话题,他说:“我看那雕像呢,模样很古怪。”苏翔盯着雕像,他觉得越看它,越觉得它确实很古怪。

“你知道偃师的故事吗?”

“不知道。”

李拐子陪坐在苏翔身边,他开始讲述偃师的故事。肯定这个故事他已经讲述过无数遍了,倒背如流,村子里的人也肯定都知道这个故事,所以只有苏翔一个人认真的听。李拐子讲述的时候,眼睛始终停留在地面上,就像是在回忆,回忆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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