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战争之神

战将韩先楚 作者:张正隆


攻打梅河口伤亡很大。韩先楚下令,师勤务连,机关炊事员、理发员,还有首长的一些警卫员,把除了卫生员外的所有“员”和各种勤杂人员,都集中起来,投入战斗。各团也都照此办理。

10师政委葛燕章给韩先楚打来电话:师山炮营炮弹打光了,是不是将炮营改为步兵投入战斗?

韩先楚厉声道:不行!让他们原地待命,一个也不准给我动。

斯大林说:炮兵是战争之神。

韩先楚把炮兵当作宝贝。

在通远堡那个高墙大院的有钱人家开完会,韩先楚就去4纵炮团了。

炮团只有四个炮连,6门一四式野炮,3门三八野炮,两门一三式山炮,还有4门八九高射炮,5挺13毫米高射机枪,都是日本造。有的是“八·一五”后从日军仓库拿的,大部分是捡破烂样从山野、民间搜寻来的,难得完整无损的,大都是几门炮拼凑起来的,有的已经老掉牙了。可从红军到八路军,有支三八枪就爱不释手够美的了,谁见过这么多大家伙呀?没想到土八路到东北,一下子就发洋财,成阔佬了。

当时有句话,后来的文艺作品也那么写,叫“大炮上刺刀”。意即尽量让火炮向前靠,推拉到敌人鼻子底下,像白刃肉搏那样抵近射击。这在许多情况下是非常有效的,却也只得如此。因为那时我军炮兵只会直接瞄准,不能间接射击,也就不能在远距离上支援步兵作战。

在黑土地上一下子发展、膨胀起来的炮兵,必然带来技术人才的匮乏。沙岭战斗炮弹打到我军阵地上去了,后来有些部队也不时发生这种问题,这“神”就令人觉得有“鬼”了。步兵气愤地说:炮兵有特务,专打自己人!幸亏那时不搞“肃反”,不然,炮兵的“反革命”恐怕比谁都多。

韩先楚也讲过类似“大炮上刺刀”的话,但他更强调炮兵的属性。他常说大炮就是大炮,总当步枪手榴弹用,那我们的炮兵就只有一条腿、甚至半条腿了。炮兵是个新兵种,掌握一门大炮不像步枪那样简单,需要许多文化知识,更要勤学苦练,尽快使两条腿都健全、健壮起来,在各种情况下都能发挥炮兵的强大威力。

开头炮兵技术差,效果不理想,一些人就不大重视炮兵。一个炮团,近20门火炮,200多匹骡马,行动笨重,有人觉得是个累赘。韩先楚恰恰相反。出关第一仗他就要了炮团,那以后的大部分时间里,炮团都随着10师跟他行动,有时还把军区炮团也抓在手里。炮兵的困难,他尽量优先解决。特别是炮弹,不是战前,而是平时就给后勤部门下令,必须在什么时候搞到多少多少,有机会就向上边伸手。战斗中,他的指挥所常和炮兵在一起,以便在实践中发现问题,总结经验教训,搞好步炮协同。

辽沈战役第一仗攻打义县。义县城墙高大坚厚,在东北是一流的。有人说还是老办法,从地下挖个洞,把炸药堆进去,让它坐土飞机。韩先楚说我们有这么多炮兵、这么多大口径榴弹炮,为什么不用?他指点着向大家说明,不应打底部,也不能打上边,而要打中间靠上一点。这样城墙打开了。打塌的砖石土块又在豁口处形成个漫坡,步兵就可以冲上去了。东北野战军炮兵纵队司令朱瑞,听得直点头。

韩先楚第一次使用炮兵,就显示出强大威力。攻打鞍山外围制高点神社山,6门一四式野炮一阵急速射,几发炮弹直接钻进山顶大碉堡里。攻打海城,炮兵伴随步兵不断延伸射击,还把大炮拉上刚刚占领的玉皇山,居高临下直接威胁潘朔端的指挥所。184师火线起义,炮兵起了重要的摧毁和威慑作用。

而他敢于对鞍海用兵,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手里有炮。在“夺取一省或数省的首先胜利”的年代,我军扛着冷兵器时代的云梯攀缓城墙,前面倒下,后面跟上,再倒再上。那时要有几门火炮,那是比增加几个连的兵力都更有效的。

拿破仑说:“所谓战术,就是抓住最重要的时刻,把最强大的力量施展出来。”

在黑土地上,到了这种“最重要的时刻”,当一些人仍然习惯地把血肉之躯的步兵投入战斗时,韩先楚已经把“战争之神”抓在手里,在关键时间集中起最强大的炮火,给对手以毁灭性的打击。

如果说第四次临江保卫战,两个炮团的炮火一开头就把那个89师砸蒙了,新开岭战役和攻打梅河口,都是炮兵在最后关头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二下江南攻打德惠,6纵及独2师,并配属三个炮团,打敌两个团,兵力、火力绝对优势,伤亡很大,却未打下。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平均使用炮兵。四个师4个突破口,80门大炮,纵队司令不偏不倚,每个突破口分去20门左右。

同样是大老粗出身,同样从枪林弹雨中出来的,那总是在炮火下被迫击打压的滋味,也不应有何不同。可一旦手里有了炮兵,而且是很强大的炮兵,那结果却大不相同。

沙岭战斗,新6军那火焰喷射器,让土八路在目瞪口呆和毛骨悚然中,想起神话传说中喷吐烈焰的妖魔鬼怪。有人说那叫“火箭炮”,有个领导就说给我搞来一门看看。11旅32团2营副营长赵斌带个班上去了,牺牲两个人搞回一“门”。大家眼巴巴看着那个领导,那领导转圈儿看,掂一掂,踢两脚,骂几句“娘卖×的”,就没了下文。

韩先楚也没说什么,但他已经意识到眼下这场战争与以往有什么不同了。

恩格斯说:“一旦技术上的进步可以用于军事目的而且已经用于军事目的,它们便立刻几乎强制地、而且往往是违反指挥官的意志,而引起作战方式上的改革甚至革命。”

当纳粹德国用V2火箭攻击伦敦时,在东方抗击日本强盗的中国共产党军队中,还有许多长矛、大刀。1939年秋,山东八路军在梁山伏击一支日军,缴获3门大炮。其中两门意大利造野战重炮,威风凛凛,烤漆照得见人影,煞是爱人。官兵们找来16头壮牛,那炮却在原地打转转,无论如何也拉不走。一个侦察员来了,说他见到那日本大洋马是屁股对着大炮屁股拉着走的。这回拉走了,却也只能拉到东平湖里沉掉,包括那满满两车炮弹。一支不知道如何拖炮前进的队伍,是不可能将那两车炮弹倾泻到敌人头上去的。

那时,连八路军的主力115师,也只有两门机关炮和8门八二迫击炮。

但是,现在不同了。黑土地上的共产党人,已经有了一支从未有过的炮兵。这就意味着,战场上再也不是只有我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了。而这,在昭示着作战方式变化的同时,也将一个新课题摆在共产党人面前。

韩先楚是最先意识到这个变化,并迅速把握了个中精妙的将军之一。

从打白军到打日军到打美械装备的远征军,从山地到平原,从北方到南方,在貌似千篇一律的枪打炮轰中,永远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因为每个战斗、战役都是独特的。即便几次战斗面对的都是同一个对手,那决心、打法也不会是相同的。而当4野大军扫荡到雷州半岛,面对茫茫大海,从林彪到士兵就都变成了新兵蛋子。枪林弹雨中,新事物、新问题就像无数条鞭子,抽打着肩负重任的指挥员。一个因循守旧、死抱教条的将军,永远不可能将战争之船驶达胜利的彼岸。

我们说今天是高科技时代,海湾战争是高科技战争。当韩先楚把他的炮兵视为宝贝时,人类文明的词典里还没有“高科技”三个字。但是,这些连前苏联人也不稀罕的、在美国人眼里百分之百是破铜烂铁的东西,对于刚从冷热兵器混杂时期走来,从将军到士兵绝大多数都是大老粗的共产党军队,却是实实在在的“高科技”。这不仅是文化的差距,更是一种对传统的惰力的挑战。

“‘小米加步枪’打败了‘飞机加大炮’”,韩先楚去世前还听到这种论调。我们曾是“小米加步枪”,但若就这样子“加”下去,还会有那后半句高调吗?在这场绝不可能产生“空军制胜论”和“海军制胜论”的战争中,他知道在敌对双方的兵器家族中,这“战争之神”是一种什么地位和价值。无论“高科技”,还是“低科技”,他对新事物都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悟性和认知力。当许多人颇有点“土八路”有了“洋思维”的味道,将跨海作战的希望寄托在购买登陆艇上时,他则以匪夷所思的想象力和创造精神,把包括火炮在内的土装备组合起来,完成了跨海之战的壮举。

因此,我们就能够理解到战争年代的韩先楚,为什么会那样永远满怀信心、朝气蓬勃、活力四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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