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就是铁嘴钢牙也得说句软话了(3)

战将韩先楚 作者:张正隆


儿子:爸,你现在是人大副委员长,官挺大,权没多少。如果你还是军委常委,或是大区司令,大权在握,你会像你说的那样去做吗?

老子:开头可能挺难,但我会努力去做,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起码,如果我现在做错了事,伤害了谁,我会立刻向他赔礼道歉。

老子好像在向儿子表决心。

儿子想的却是他认识的一位领导,文革前人称“阎王”。文革中人被打倒家被抄,每天扫院子、刷厕所,见人就笑,来个孩子也赶紧上前去给开门。后来官复原职,立刻又成了“阎王”。

这种人老子见得就更多了。当年一些被批斗、打倒的人,他是知根知底的。看着那样子心疼啊,不免也想无论接受哪方面的教训,一些毛病也该好好改改了,起码也该收敛收敛了。有人确是改了,有的却是官复原职,人复原样。

儿子:搞民主,让人说话,可没有自己说了算痛快、惬意呀?

老子:那就要看把党的、国家的、个人的利益怎么摆了。为了防止“文化大革命”的悲剧重演,我们必须坚定不移地开始民主化的进程!

儿子:那你对我们总是说一不二,难得有个笑脸,又该怎么说呀?

老子笑了:那我的民主化进程就先从家里开始吧。

父子俩都笑了,开怀大笑。

左肩那枪贯通伤,使韩先楚的左手臂只能向里拐,不能向上举、向外伸,穿衣服就很困难。自9号文件下来后,每天早晨警卫员帮他穿上衣服,他就会问:“枪呢?”警卫员就把手枪给他插进军上衣左内侧的枪袋里,或者说放在公文包里了。

平时枪不离身,晚上就放在枕头下。

那是支加拿大造勃朗宁,银白色的,亮晶晶的,小巧玲珑,几乎可以攥在手里。与其说是武器,倒更像个玩具,一种装饰,与其主人的性格、气度挺不相称。

军人喜欢枪是自然的,更何况他还是个“好战分子”。在福州,武斗激烈时下乡,或是到武斗严重地区检查工作,他有时就带枪。他喜欢左轮,战争年代腰间挎的就是左轮,却什么时候喜欢过这种女里女气的枪呀?

开头人们也没在意。1970年昆明军区政委遇害,到兰州不久,甘肃省军区一位副司令又中弹身亡,他杀、自杀议论纷纷,警惕性都很高,以为他是用来防身的。后来觉得不大对劲了,那思路依然和开头差不多。人家来抓你,那帮人也不会亲自出面,不就是来几个士兵吗?既然如此还带着它,不是只能惹是生非吗?到北京住院、开会,许多老战友也这样劝他,他一概不理,顶多就说一个字:“玩”。

当时枪不离身的,只有他和许世友,后者比他还早。老战友见面,都说他俩是“带枪的刘邓”。

审判“四人帮”后,韩先楚说他很羡慕张春桥,虽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毕竟人家也有沉默的权利。

在那次让他感到刻骨铭心的耻辱的“检查”前,他曾请教一位法律专家:人长一张嘴,当然要说话,可他如果不想说话,行不行?

法律专家没想到会是这么个问题:按说,宪法规定公民有言论自由,也就应该有不言不论的自由。可当时的现实生活中只有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党叫说啥就说啥。

就想起儿子曾经说老子的那三个字:“长不大。”

其实他心头明镜儿似的,只有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才可以闭上嘴巴,才能享受沉默的权利。

正是与北京失去热线联系时期,一天晚上,突然通知他去开常委会。警卫员帮他拾整好了,他又把那支小勃朗宁掏出来,掂掂,一粒粒退出子弹,再装上,掂了掂,缓缓地重又揣进衣袋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些年来,多少人奉召去开会就没了影踪,让他想起战争年代那一次次战前会后分头行动的那一刻。而此刻,当他掂着那支玩具似的小手枪时,那脑子里又会转动些什么呢?

每个人都会给这个世界留下值得探讨,或不值得探讨的谜。从9号文件问世到“四人帮”垮台,韩先楚一直枪不离身,却从未道出准备随时应付的是一种什么不测。人们可以作出各种判断,而我认为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位战功赫赫、伤痕累累的上将,那支亮晶晶的小勃朗宁和同样亮晶晶的子弹,是准备留给自己的。

为了捍卫军人的荣誉和尊严,为了获取当时中国人还很少享有的、也不知道的沉默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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