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就是铁嘴钢牙也得说句软话了(2)

战将韩先楚 作者:张正隆


又一位他很敬重的人物来了,来做思想工作。先分析“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又给他分析了现在的处境,都是掏的心窝子话:真假是非,现在就别较真了,将来让历史检验去吧。没有今天就没有明天,今天需要的是过关,是生存。为了老人家,也为了大家,还有你的一家,就在组织上服从一次吧。

就是铁嘴钢牙,这回也得说句软话了。

中央解决江西问题时,许多大军区、省军区的同志,都在京西宾馆忙着写“检查”。江西省军区的同志见人家大都在“方向、路线”后面加个“性”,一下子就把那“方向、路线错误”“性”得轻飘了许多,就和大多数保持一致,来了个“犯了方向、路线性错误”。一位也是韩先楚很敬重的人物看了,就让他们“高姿态”,把“性”字拿掉。把问题说得越严重,态度就越好,就越能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那么蒋介石把全世界的屎盆子都扣到自己头上,会不会也“高姿态”地成了革命派?

韩先楚去找许世友:“许老板”,你也别争功,我也不揽过,你“方向”,我“路线”,咱俩把它包了,怎么样?

两位上将哈哈大笑,那泪水却要出来了。

当年大别山“肃反”,许多人五花大绑着临刑前,高呼“红军万岁”、“革命万岁”、“共产党万岁”。“文化大革命”初期,许多人的“检查”也是那么认真、虔诚而又动情。风暴突至,横扫一切,人们蒙了,找不着北了,一时间就真觉得自己好像多么罪孽深重,有那么多人甚至自杀了。而今,一些人“检查”起来也是痛哭流涕,悔恨交加,知情人却都明白那是做戏。一个“8年抗战”都过去了,就是再傻再笨再不开窍的人,也能谙出几分了。甚至就变得玩世不恭了,更别说投河上吊卧轨跳楼割动脉了。

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说假话、骗人,只不过会遭到朋友的藐视和唾弃。而军人口是心非不诚实,打起仗来就是拿同胞的生命开玩笑,拿国家的命运开玩笑。

在所有较量过的对手中,韩先楚最仇恨的是日本鬼子。可作为军人,对于日军那股宁死不投降的劲头,却不能不另眼相看。平型关战斗中,我军竟然没有捉到一个俘虏。可自那以后,到处都有伪军,伪军倒是好打,却怎么打也打不灭。任何被占领国都难免有伪军,可叫做“汉奸”的这种东西,是不是太多了点?这是一种什么民族性格?而我们眼下做着的事情,又在培养一种什么东西?

“九一三”事件几天后的一个凌晨,韩先楚一觉醒来见秘书办公室里老秘书夏承祖还在伏案写材料。见他进来,夏承祖道:林彪死了,这秘书也难当了,一些用惯了的话又不能用了,又得适应一阵子。

韩先楚道:“天下文章一大抄”,变来变去还是抄来抄去。你就抄吧,还有我呢。

夏承祖放下手中笔:我给福州军区两任司令当过秘书,写呀写呀,也算“著作等身”了。回头去看,除了有关军事、打仗的外,有几多能经得住历史检验的呀?

韩先楚叹口气:你写了,我认了,就是我的了,就由我负责任了。

夏承祖紧逼一句:你认了,你负责任了,就能立得住吗?

无论如何,以往那些讲话、报告,多多少少还有些属于他自己的东西。而今这“自我批评”的“检查”,不就是瞪着眼睛说瞎话,把他的人格,连同军人的尊严和将军的荣誉,一股脑儿地使劲地糟蹋、蹂躏吗?

更让他万箭穿心的,是三中全会以后,9号文件已经撤销了,有人仍然死死抓住这个“检查”不放,仍然要把这个屎盆子死死地扣在他头上。

1982年7月,中央决定撤销9号文件后,关于这次“检查”,韩先楚和老四卫平,父子俩有段挺长的对话。

儿子:如果那次真的是开展自我批评,你会检查些什么错误?

老子:一是“独断专行”,二是看人用人上有问题,三是老乡观念,对老战友、老部下感情色彩太浓。当然,这也属于用人上的毛病。

儿子:“独断专行”?你说你“独断专行”?

老子:江青说我和“许老板”是“党内两霸”,这是胡说。造反派和“四联会”上有人说我“独断专行”,甚至说我是“韩霸天”,同样不认。比起“许老板”和许多人,我的人权、民主意识、作风是较好的,在党内军内应属前列的。但是,中国封建专制几千年,党也好,人也好,大环境如此,谁能一下子脱胎换骨?再加上我这种性格,所以对这个“独断专行”,也不能不仔细把摸一下。结果发现,一是我确实存在这方面的问题,二是凡是能够成就些事业的人,都免不了“独断专行”。

他说,战争年代,上级、同级、下级,不管多少人说我什么,实践证明我对了,这不叫独断专行,和平时期就难说了。像前些日子兰州来人,见面就讲这讲哪的,我说你先说说我那个战区作战方案怎么样了吧。换了两任司令,有的还说我这也不对,那也不是,但都肯定了我的那个方案。可军事科学是一门以经验为基础的科学,在没打仗、没经过战争检验之前,谁敢断言那就是最佳方案?可我就认为自己的对,非常自信。你说我独断专行,我还说你胡搅蛮缠呢。打仗打惯了。而且没打过败仗,总是对的,就难免自以为是,自以为非的时候就少了。

但有一个问题,我不但独断专行了,而且感情用事了。福建与上海历史上有比较密切的经济协作关系,总理、先念都讲过福建经济基础差,要与上海协作,我也不是没协作,但有的事情就顶回去了。像龙岩的烤烟,国家计划要调一部分给上海,我就不干,还说“我们不当上海的殖民地”。发展本省经济没错,但是全国一盘棋,要服从这个大局。“四联会”上说我是“对抗中央领导”,我确是对那个“鳝鱼眼”有气,对上海那几个人气不打一处,可上海并不是他们的嘛。

还有,我有时对领导、对部下发脾气,骂“妈卖×的”。

儿子:你向人家赔礼道歉了吗?

老子:这个,好像……

这话还真不好说。有时那话说得没错,那也不能发脾气呀?过后后悔了,是领导,有机会主动去人家那儿坐一会儿,唠唠什么,或是杀一盘。是下级,就去跟人家套近乎,或是抽空去家里看看,给老人、孩子买点水果什么的。1936年西进甘肃迎接2、4方面军,与刘懋功意见不合,不听他的,他要枪毙刘懋功。晚上部队在个沙坨子下宿营,10月天气挺冷的,刘懋功那件大衣可能是给伤员了,他就把自己的一件羊皮坎肩脱给他。刘懋功还没消气,不要,被他踢了一脚。刘懋功接过去,说你不冷吗?他说少啰唆,穿上!这就是赔礼道歉认错了。

儿子:毛泽东好像从未向谁认过错,你们这些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枪林弹雨中不皱眉头,赔礼道歉这支小曲却是好唱口难开,面子特别金贵,拉不下来,是不是?

老子早已觉得有点别扭,这会儿就出口了:你这是专案组审讯人呀?

儿子赶紧给老子点燃一支烟:爸,前年你在《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讨论会上的发言,特别是关于民主与专制、法治与人治的观点,我看了,很感动。

老子:过去听说巴顿打了士兵,差点儿被解职,我很感动,也不理解。战争正在激烈进行,一个巴顿可以拯救多少官兵的生命呀?可从长远的、未来的观点看呢?人的权利和尊严,永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失去了才会觉得格外宝贵。我们党现在对于民主与法制的理解,是有史以来最深刻的时期。这是十年动乱给我们留下的一笔最宝贵的遗产,我们必须趁热打铁,开始民主化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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