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与“消灭敌人,保存自己”(下1)

战将韩先楚 作者:张正隆


80年初在京西宾馆,这个人与韩先楚上下电梯时相遇了。这个人首先认出韩先楚,立即伸出手去:老韩,你好哇。韩先楚见是他,说:我好?我能好什么好哇?边说边径直走了,扔下两个“?”和这个像个“!”似的站在那里的人,也让周围许多人愣在那里莫名其妙。

1982年中央撤销9号文件后,韩先楚听说这人有了悔意,立即意识到自己过分了,再见面时就主动上前打招呼、握手。

有的人却实在让他搞不懂。

《孙膑兵法》说:“将者不可以无德,无德则无力,无力则三军之不胜。”将军?道德?三军之胜?如今打的是什么仗,和谁打仗,为谁打仗?“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也好,“消灭敌人,保存自己”也罢,要想“保存自己”都离不开“消灭敌人”。可没了白军,也没了日本鬼子、美国鬼子,还要打,还要斗,那也就只能是自己和自己打乱仗,自己消灭自己了。既然牺牲自己也保存不了同志,那么为了“保存自己”,或者说保存自己的乌纱帽,不得已而打击同志,“消灭自己”,也不失为一种选择。生存毕竟是第一位的。何况躲过劫难,养精蓄锐缓过神来,还可发起反攻,去救援同志,“保存自己”。可有人怎么就是那么把枪口对准你,一梭子、又一梭子地猛烈射击,打个没完没了呀?

自“文化大革命”以来,从中央到省市自治区,再到地市县,乃至公社、大队,有几多人没有“自我批评”、“检查”过,又有几多人不是迫不得已违心的?有些人还“检查”得少吗?那是什么滋味儿,又是怎么回事儿,不是清清楚楚吗?为什么要死死揪住他那次“检查”不放。专往伤口里捅刀子?

是怕他韩先楚报复?这倒好像有点特点。“文化大革命”中不是有“反到底”战斗队吗?“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这话连孩子都会背了。反正已经得罪你了,不往死里整,不把你整死,有朝一日再翻过身来,那我还受得了吗?

兰州军区清查“四人帮”帮派体系,专案组找一位副政委核实问题时,双方拍起了桌子。韩先楚问谁先拍的桌子,专案组的同志说是我们。又问你们为什么要拍桌子,回答是他的问题那么严重,态度还那么恶劣,就先打打他的态度。韩先楚说我也先打打你们的态度。调查核实还没结束,怎么就能说人家问题严重?是不是人家没按你们想的那样讲话,就是态度恶劣?我也学你们一把,也把结论放在调查研究的前头,那就是兰州军区问题最严重的老干部,也不会反党。你们是代表组织做工作,代表组织就高人一等了,就可以居高临下去压服,把人当牙膏似的往外挤话、压话了?战争年代,我们的俘虏政策是非常好的,对战犯也是讲政策、讲人道的。年轻人同志,咱们可不能一边批判人家那一套,一边再把那一套拿来对付自己人哪。今后就是真的碰上个反革命,也要让人家讲话。不让人讲话,或是只能按照你的口径讲话,那跟张志新被割断喉管有多少差别?

而在福州,1962年召开的为韩先楚平反的军区党委扩大会后,许多人都说他“太软”,应该让那种整人的人知道“辣椒不是甘蔗”。韩先楚说:得理还得饶人,饶人才能得理、得人。同志之间,有什么不可谅解的?你搞初一,他来十五,冤冤相报,怎么得了呀!

那么,是为了证明自己一贯正确?

控诉“文化大革命”,那么多人痛哭流涕,那情景着实令韩先楚感动而难忘。可台下有人当年也被整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甚至家破人亡,有的不就是台上那控诉者的“杰作”吗?1959年庐山会议,有几多仗义执言、实话实说的?有些后来被整得很惨的人,当年整起别人不也凶得很吗?“文化大革命”打乱仗,阶级斗争打乱仗,不就是自己跟自己斗狠吗?摸摸良心,自1957年“反右”起,有几多人敢拍拍胸脯,说“我是一贯正确的”?

在这样一个民族的大悲剧的大结局时期,他认为必须向前看,同时也不能不坚决地回过头去,把我们的昨天看个明白、透亮。不向后看,不把这场劫难的缘由、来路搞清楚,向前看就会目光散乱,举足投步就可能失去方向。在那样一个人类文明日新月异的时期,每个经历了“阶级斗争”、“文化大革命”的人都要反思、忏悔,一个民族都要反思、忏悔,否则就无法面对我们的先人和后人。并不是什么人反思、忏悔一下就能了事的。但在人民内部,同志之间,如果仍是抓住过去不放,那不还是重复历史打乱仗吗?

“四人帮”横行时,他只能战战兢兢地给毛泽东写信,深不得,浅不得,一肚子话倒不出来,唯恐哪句话呛了老人家的肺管子,更怕落到江青、张春桥这帮人手里。“四人帮”寿终正寝了,可以放胆说话了,他不知道这个“打掉9号文件战役”是要打上个八年抗战的,只知道眼下已经打了一个解放战争了,仍是久拖不决,好像这辈子就“久”在那里了。

“四人帮”垮台了,真高兴,真痛快呀,可9号文件还像块石头压在心上。有些人不再说他“反对中央领导同志”,即反对“四人帮”了,就继续抓住“林彪死党”不放。一提起9号文件他就要骂娘,一拿起笔来,或是他口述,让秘书记录,也要骂娘。后来也不用口述了,那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秘书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了。娘也骂烦了,写也写烦了,那也还得写呀。实权派的军委常委也好,荣誉职务的人大副委员长也罢,他这辈子就这样了,可那些代他受过的人还在水深火热中煎熬着。他必须打掉这个9号文件,救他们出苦海!

战争年代,一仗又一仗,一夜一夜地不阖眼,一封封电报飞去师、团、军,一个个胜利捷报就裹着硝烟像欢快的鸟儿飞了回来,那是何等痛快而又惬意呀?那种仗好打,他天生就是来这个世界打那种仗的人。可有的人却是打这种仗的行家里手,好像专门就是来这个世界对付他这种人的。

晚年他曾说他第一次战斗好像就打倒一个人,是死是伤弄不大准。他这辈子没少杀人,也算“恶贯满盈”了。“但我从不打自己人,从不整自己的同志。”

他不知道病魔正在猛烈地向他发起攻击,悄然地吞噬着他的生命。但他知道,每一份申诉材料写完后,他的生命就耗去一分,他已经精疲力竭了。

冥冥中的那个世界与这个世界素无往来,有些事情他是不会知道了。但他知道,在为一些人举行的追悼会、平反昭雪会上,当年曾经杀气腾腾地口诛笔伐的人,不也神情肃穆地站在那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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