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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与“消灭敌人,保存自己”(下)

战将韩先楚 作者:张正隆


“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与“消灭敌人,保存自己”(下)

晴天一声霹雳,9号文件把一些人震蒙了。稍微缓过点神来,辨清东南西北,有些人就立即表态,纷纷反水,操刀舞棒,奋勇向前,狠揭猛批韩先楚,坚决打倒韩先楚。

不到70天前的欢送大会,又是什么情景呢?依依深情,恋恋不舍,有人眼泪好像都要出来了。那几天里,有人张口闭口“我们的韩司令”、“敬爱的韩司令”,并强调过去韩司令不让我们这样说,今天就让我们多说几句吧。有人激动得甚至说出“要永远踏着韩司令的脚印走”,让韩先楚后来再想起来,就觉得怎么像悼词似的?

有人说韩司令一走,这些人的本来面目就出来了,真叫人恶心、寒心哪!

韩先楚说不对,这是在做戏。开头,他真的认为一些人是在给江青、张春桥演戏,到末了也只能认为这确是一出闹剧。

韩先楚发现某人很有能力,就建议提到军区工作,后来调往另一军区,又提了一职。9号文件后,这个人说我在福州军区也是受韩先楚排挤的。人们说如果这也叫“受排挤”,那“排挤”就是天下一等美词、美事了。韩先楚说这也不能都怪他,他也是言不由衷,身不由己,因为他也需要生存,需要保护自己。

要扁就扁,要圆就圆,要方就方,要什么样就来什么样。为了与9号文件保持一致,为了头上那顶乌纱帽,有人可以把自己扭曲得奇形怪状,把自己击打得千疮百孔。为了生存,起码是保住现有的生存方式,毕竟是第一位的。当时,他还不知道张志新、遇罗克这些人,但他知道愈是基层,愈是普通干部、百姓大众,敢于坚持真理正义说实话的,乃至以死抗争的,倒是愈多。而愈是上层,这种人就愈是少见。是的,那乌纱帽太宝贵了,也太沉重了,也就难以昂首挺胸面对真理了。

听说有那么多老干部要来福州、福建任职,一些人就劝韩先楚慎重从事,要有所选择和保留,否则就可能“自找倒霉”。

1972年9月8日晚上,石一宸在京西宾馆向叶剑英汇报工作时,叶剑英说:中央讲,韩先楚要去了许多人,要去又反对他。

同样的话,毛泽东和周恩来都跟韩先楚讲过,还问他怎么回事儿。

没错,要这些人的电话是他打的,报告是他让秘书写的,可没一个是他主动要来的,几乎都是人家跟他说想到福州来的。只有一个例外,却是周恩来征求几个大区的意见,都推三阻四地不要,总理在电话中跟他叹气。见总理如此作难,又找到他头上了,他还能让总理再作难、叹气吗?

有人到福州后,提出先来一顿“杠子肉”。工作人员和厨师都不明白什么叫“杠子肉”,韩先楚说可能就是猪脊梁上的那条里脊肉。“杠子肉”吃得差不多了,就说晚上这也疼,那也痛,浑身都不舒服,要女保健医生留下来照顾他。

韩先楚没客气:刚过上几天好日子,老毛病就犯啦?

从吃“杠子肉”,到想女人肉,从被打倒、关“牛棚”,到“给你当个助手”,这天堂的台阶无疑是上了一级又一级,自然是心情愉悦,甚至心花怒放了。可接下来,时间长了呢?那人的欲望是有止境的吗?

普通大众只知道上将三颗金星,中将两颗,少将一颗,有的连这个也搞不懂。至于谁打了些什么好仗,有多大本事,那就更不清楚了。可将军们都清楚。“那一仗就是你小子没顶住,咱们才吃了大亏。”“你小子也杠个中将牌牌呀,不就是比我早当两年兵吗?”如今的将军没这话,那时的将军就是嘴上不说,心里也都有数。从战争中打上来的将军,非常看重的是战功。你拿不出几个叫得响的好仗,甚至净打败仗,那肩头无论怎样星光耀眼,人家也不一定服你。可韩先楚那三颗将星却是绝对光辉灿烂的。而且,战争年代,和平时期,像他这种资历的将军,都免不了与老资格的同级、副职共事,不是都搞得挺好吗?

当然,他也知道人们劝他慎重从事是有道理的。他这个人个性太强,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认准的事谁也难以扳扭过来。战争年代,你说你的,我说我的,面红耳赤,拍起桌子,可拍桌子没用,你能拍碎敌人的脑袋才叫本事。一仗下来,立竿见影,照你的打就完,照我的打就赢,我就对,你就错,不服也不行。那时候,打胜仗,坐江山,谁都高兴,有人那心里却不一定就喜欢你这个人,乐于与你共事。这和平时期,特别是运动期间,上上下下打乱仗,谁对谁错,哪个检验?今天对了,明天错了,又哪有对错?一些人好像忘了当初有人哪个单位都不要,只看到如今这么多人反对你这个一把手,你一张口又如何说得清?起码不也是个“民主作风”有问题吗?

可一看到找到他时那种可怜兮兮,又千好万好的样子,他的心就软了。他这辈子就是听不得软话,再不想吐口的事,有时几句软话就松口了、点头了。

有人说福州这个“超级大区”,是他“划拉的一堆难题”。

周赤萍也是主动找到他,想到福州来,请他“给上边说说”,他就说了。结果,“九一三”事件后,不但弄出了本小册子《东北解放战争时期的林彪》,还给福州军区弄来个“借用力量”。9号文件后,有人就抓住周赤萍大做文章,非说他才是“借用力量”的“主谋”、“后台”不可。还说他“结党营私”、“招降纳叛”。

他不需要谁对他感恩戴德。他为他们打电话,写报告,有的还在北京找这个,找那个,为他们奔走陈说,因为他们是党的人,同时也为他们的境遇不平。他认为这是他应该应分做的,换了别人也会一样。9号文件后批判他,无论他们算是哪路“降”、哪路“叛”,他都能够理解。

9号文件下来后不久,在福州西湖大礼堂审判“反革命分子”倪南山和周子韬。周子韬在检查自己的“罪行”时,讲到写检举揭发张春桥的材料时,有人有顾虑,不敢写,周子韬说你不写,我一个人也要写。坐在台下的皮定钧听到这里,伸出大拇指,对身旁的石一宸悄声赞道:“山东好汉!”

就是皮定钧这样的汉子,当时也不能不“深揭猛批”韩先楚。在那种环境、气氛中,谁敢不和中央保持一致呀?9号文件,那是天上下刀子呀!

红头文件那么多,报纸上的话更是现成的,穿靴戴帽也好,掐头去尾也好,稍微变化变化,有点自己的特色,你就扯着嗓子喊去呗!当然了,随着运动发展,揭发一些问题也是完全必要的。谁能没有缺点、毛病、错误呢,一起共事能一点也没发现吗?“文化大革命”都搞8年了,干这活都是轻车熟路的事,谁不懂呀?

事实上,有人就是这么揭批的,比如皮定钧等人。

参谋长被打倒了,有人召集司令部几位领导开会,揭司令部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盖子”。大家闷在那里,谁也不吱声,只听这位领导一口一个“韩先楚”,有时还在前面加上个“林彪死党”。有人不说,那心头也不能不想,当初你一口一个“韩司令”,如今成了“林彪死党韩先楚”,这世道,这领导,这德行,还怎么叫人做人哪?有人就说话了,说我一不是4野的,二不是韩先楚提拔的,到司令部时间又短,我揭不出什么“盖子”。这位领导不高兴了:是4野的当然要查,不是4野的就没事了?韩先楚在福州16年,到处都是流毒,哪儿没有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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