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鬼子来了

战争记忆 作者:张正隆


叭--勾!

三八大盖的枪声带着回音,在鲁中冬日的凌晨里悠远而又响亮。

章丘县明水镇前营庄千多口人的梦,几乎都被这一声响亮击碎了。

赵兴元有些懵懂,这一枪恍若梦中。叭--勾,又一枪,这下子他彻底醒过来了,认定是土匪进村了,和“魏裤子”家的护院的打起来了。

柱子。母亲叫着他的乳名,一把没抓住,那人已经没影了。

13岁的少年想去看看热闹。

狗吠声分不清个数,后营、东营、西营的狗群起响应,汪汪得热烈而又恐怖。从庄北“魏裤子”家的方向隐约传来一声声惨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4个日本兵成散兵队形,端着上着刺刀的三八大盖,略猫着腰,脚步零乱地沿着街道一溜小跑向庄北奔去。

平生第一次见到日本鬼子,赵兴元没看清他们的嘴脸,衬着地上刚下的一层霜样的薄雪,只有钢盔在夜暗中一闪一闪。那时他不知道那叫“钢盔”,也没认出那是事后乡亲们所说的“铁帽子”,而是奇怪那脑袋怎么都像秃瓢似的,那么大?那之后,直到第一次战斗见识了日本鬼子之前,在他的心目中,日本鬼子就是这样的“大秃瓢”。今天梦中回到当年抗战的战场,那些死的活的鬼子,常常还是第一次印象中的“大秃瓢”。就是这“大秃瓢”使他意识到来的不是土匪,而是人们已经传说了很久的日本鬼子。

院门外就是街道,他推开又关上,从门缝里向外望着,心头怦怦直跳。

庄北蹿起一团火焰,毕毕剥剥地舔卷着夜空,把个前营庄映得血红。

50多岁的魏松林起夜,听见动静,出门探望,被鬼子发现了。魏松林躲闪不及,侧身钻进柴垛子,鬼子一把火把柴垛点着了,1.70米多高的人烧得只剩两尺来长,像根木炭。赵兴元叫他大爷,天亮后去看时,那节“木炭”还在冒烟。

“魏裤子”家则成了屠场。

四合院的正房、厢房内外,门口,院子里,墙根下,那人横躺竖卧的,视觉、嗅觉里只有两个字:“血腥”。“魏裤子”20多岁的儿子,脑袋被砍去半拉,血葫芦似的倒在床下。“魏裤子”死在大门口,胸前、肚子被扎烂了,眼睛瞪得老大,手里还抓着文明棍。管账先生双手向后绑在门环上,一摊肠子耷拉在地上,结了层霜。

鬼子是先从北门进来的,庄门用石头堵着。庄北第一家是马登水,一个30多岁的老实巴交的农民,鬼子让他扒开石头后,一刀将他刺死。“魏裤子”家门口护院的哨兵喊了一声,转身未进大门,被一枪打倒了。19个护院的只翻墙跑掉一个,大都被堵在屋子里,枪打刀挑,许多人还没穿好衣服。

这是1938年冬天,刚下过头场小雪。

64年后,已经77岁的原旅大警备区政委赵兴元中将,在大连黑石礁干休所的家里,对我说:

我们老家有句话,叫“大难进山里,小难进城里”。“七七”事变,济南沦陷,还有比这大的大难吗?我们庄南边20多里就是胡山,属泰山山脉。人们依照老例,都往那里跑,特别是有钱人。山里有土匪,事变后世道乱了,土匪更多,抢劫、强奸、杀人。山里待不下去了,城里被鬼子占着,没法子,人们又陆续回来了。

穷人回家,就是听天由命了。“魏裤子”有钱呀,就雇了些看家护院的。

扛着步枪,挎着盒子炮,出操、训练,还喊号子。有人原来是区保安队的,韩复榘逃跑前,保安队来过我们庄,出操时喊“一二三四,打倒日本”,这些看家护院的也这么喊。现在想来,可能有汉奸告密了,鬼子就来血洗“魏裤子”家了。

“魏裤子”叫魏新传,小名叫“裤子”,人们就叫他“魏裤子”。当然是背地里叫,当面叫他“魏先生”、“魏老爷”。前营庄的地大都是他的,济南、天津、北京还开着商号,财大气粗,庄里跺一脚,县城都要晃。这人对穷人挺苛毒,人性挺臭。当时在庄户人眼里,他的这支19个人的武装,就是看家护院防土匪的。他是见过世面的人,应该晓得这“一二三四,打倒日本”,是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那他为什么不制止呢?是不是有什么内情,表面上看家护院,实际是抗日的?毕竟也是中国人呀?那时抗日队伍多了,到处是“司令”,拉起支队伍就叫个“司令”。我们那儿方圆几十里内,今天还能叫出个名的,就有高松坡“高司令”,翟鲁建“翟司令”,翟玉委“翟司令”,还有个翟超“翟司令”。开头都打鬼子,后来有的投敌了。不知如今家乡有关部门有何结论,我14岁就离开章丘了,说不明白。

但这场血案,对我的影响确是很大的。

秋末冬初,阳光灿烂,室外比室内暖和。又是农闲,庄稼上场了,人们倚坐在窗外墙根下晒太阳,叫“晒日阳”。男人吧嗒着旱烟袋,有的谈古说今,有的下棋打牌,有的脱光膀子抓虱子。女人奶着孩子,有说有笑地做着针线活。孩子们踢毽、捉猫猫、用弹弓打鸟,满世界嬉戏、追逐、打闹着。

从北边飞来两架飞机,轰鸣声震人心魄。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飞机拉■■(这里指飞机投弹)。”这时还没有这句话。这是前营庄人第一次见到飞机,脑子里还没有“飞机”这个概念。后来不知谁说那叫“飞艇”,人们就管飞机叫了很长时间“飞艇”。

人们大张嘴巴,手打遮阳,眯缝着眼睛,仰脖望着这个不知是种什么大鸟,抑或是何方妖物的东西,惊骇中也不无几分新奇。直到飞机呼啸着迎面而至,距地面也就百多米高,好像伸手就能把人掠走时,才惊叫着四处逃散。

遭难的是东边5里远的相公庄。机关炮打得烟尘冲天,眨眼工夫死伤20多人。

前营庄还喊个“一二三四,打倒日本”,相公庄完全是屠杀和平居民了。

接下来就是浅井庄血案。

从黄河边上过来一支游击队,晚上到的,住进浅井庄。拂晓时分,鬼子把村庄包围了,掷弹筒咣咣响,机关枪声像放鞭似的。游击队拼死突围,伤亡过半,老百姓被打死40多,有的一家人都被打死了。

像前营庄一样,鬼子只要见到青壮年男人,枪打刀挑,一个不留。

浅井庄距前营庄1里路,赵兴元的姐姐住在那儿。他赶到那里时,有的房子还在冒烟,一具具尸体血肉模糊放在门板上,女人哭,男人骂,骂小鬼子不是人,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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