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卡塞尔 心有灵犀的旅程(3)

你好,陌生人 作者:素速


罗艺: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恢恢:在Youtube上无意中看到他去敬老院表演的视频,看完以后,我潸然泪下。他现在在巴黎一所私立大学学习表演,这次来卡塞尔看展览,每到一个地方旅行,他都会在那里表演。他发自内心的快乐、感受世界的方式和经历都给我很多启发。所以我决定学习小丑。

Pedro的表演只吸引了十个左右的人围观,虽然每个人都与他积极互动、非常开心,但对于职业小丑而言,从人数上来看,显然这样的演出并不成功。表演完毕的Pedro摘下红鼻头坐在地上和她们一起聊天,轻描淡写地描述着卡塞尔之行的小挫败--一直在等待雨停,雨终于停了,却始终没什么人看。他微笑着摇着脑袋,又乐观又无奈的样子。Pedro的女朋友在德国的一所佛学院读书,三个人聊了许多关于中国的话题,艺术、宗教、生活,同为80后的他是一个在精神上、知识上都具备宽阔胸怀和真实修养的家伙,甚至是超越年龄的认知,但本性终归是调皮的,他突发奇想地问恢恢和罗艺中文怎么说Shit,罗艺皱着眉头说:“屎?”显然她自己也觉得这个翻译太屎太缺少气势,恢恢机敏地纠正着,应该是“操”,并示意Pedro应该一边比画中指,一边说“操”。

Pedro像认真学舌的天才儿童,迅速地领会了“操”这个字的真意,音调语气都恰如其分。他笑着说“操”,发音及其准确,听起来却像唱歌,三个人开心地笑作一团,周围的路人都被他们的笑声感染了,全都远远地、傻傻地含笑望着他们。那个下午罗艺切身感受到恢恢所说的“发自内心的快乐”,只要你真的快乐起来,你会发自内心地大笑,而你的快乐会无比轻易地就感染到周遭的人群,甚至是你根本就不曾相识的人。这层领悟,也突然让她敏感地想到眼前的Pedro,或许真实的他并不是现在所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吧。想必今天的演出是令他非常挫败的,因为对他而言,表演并不存在技术上的失误,反而是更严重一些的精神上的挫败--是他的快乐没有感染到他们。后来恢恢告诉她,经济上的入不敷出也是一个原因,“很少的钱出行+演出卖艺”是Pedro的旅行方式,他的德国之行持续冷场,直接导致的是刨除往返葡萄牙德国的路费成本,他的食宿和吃饭都已相当成问题了,所以不得不提前结束旅行,打道回府。

Pedro伸出大手,有力地将坐在地上的恢恢和罗艺拽了起来,一手一个,以一种温和绅士的酷,又滑稽又贴心地充满礼节。他由于囊中羞涩谢绝了和她们一起晚餐,直言不讳也非常体面。他离开远去的背影略有失落,但依然是个步履坚定的快乐大男孩,穷困让他潦倒,但梦想始终给他尊严。

人们常常只看到他们看得到的东西,比如那些很肤浅的懂事、友好、楚楚可怜、忧伤、亲密、正义、思念、不舍、照顾、喜欢、不喜欢、乱七八糟的脾气和摩擦……还比如快乐、不快乐,一双眼睛沉醉在性高潮般的假high里,看到的东西,美与丑,皆失焦。他们读简单粗暴的句子,受简单粗暴的教育,交简单粗暴的朋友,谈简单粗暴的恋爱,过简单粗暴的生活,发表简单粗暴的观点,沉浸在简单粗暴的惆怅里,所以,他们也从不懂--他们看不到的。此刻,Pedro的快乐没有写在脸上,他的快乐来自于他清晰的方向,即使他刚刚作了一个意识上非常不快乐的决定,但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快乐,是真实存在的--在心上、步伐里、自我否定的失望下。他是快乐的大男孩,淹没在人群中眼睛看不到的快乐,透明但不易碎的快乐。自由的含义就是生活不需要为我们承诺什么,所以人有喜怒哀乐,是因为人有自由的灵魂。自由从来不是什么自由的生活,压根不存在自由的生活,做本分的事,本分,管好自己,仅此而已! 在尝试中发现新的感受和美好的体验,因为有陈旧和不美好,所以全新和美好才显得更有启发性,心是打开的,越来越打开的,直到与宇宙完全融合。所以没有什么痛苦是真正的痛苦,都只是眼前事、眼前人、眼前的喜怒哀乐,而已。只有胸怀的爱是永恒的定力,而爱会越来越满,满等于完全奉献,等于一颗很大很大的心,它拥有不可思议的能量--本身的能量。

罗艺:Pedro是那种会带给别人灵感的人,他微笑的样子很好,那笑就是微笑,让我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微笑,远胜于字典的解释,那么平淡、没有感情色彩、礼节性、天然、安静、不装、没有目的性的笑。他总挂着一副笑嘻嘻的开朗样子,像一阵微笑的风,吹过来,吹走了,送你一份被净化的好心境,他自己惬意自得,也带领别人感受惬意自得。

恢恢:他身上有那么一股为了梦想不计代价的勇敢,虽然有很好的教育背景,却放弃了做医生、学者,选择过一种穷困没有保障的生活。在外人看来他的执著简直傻帽透了,但这都不能左右他选择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在承受选择本身带来的打击时,他也没有去模糊内心最初的方向。其实支持他的恰恰不是执著,而是一种对快乐的审美--快乐就是要坦诚开放,不去对抗已经发生的事,不要耗费精力试图控制和反抗事物的自然发展规律,要保持乐观的情绪,全身心地投入。

罗艺:他是真正认真生活的人,把学到的知识变成生活的常识,有定力。并且他是个艺术家,可以把自己放在任何想放的处境里,然后忘掉自己,做好每一个样子的自己,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那个微笑的样子不会变,做人做得那么漂亮,让我总是想去闭上眼睛。

恢恢:今天刷盘子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Sandra的酒话,她分析我内心里在算计时此起彼伏的那些微妙小机关,都一语中的。我就是太怕徒劳浪费了时间,然而对算计本身又没有把握,反而是在患得患失中把全部时间都浪费掉了,最重要的是我拒绝了感受生活本身,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小聪明和经验里,下午见到Pedro,现身说法的他也让我的小私念们彻底熄灭了。现在看来,那些唬人的小聪明、经验在生活巨大的智慧面前就是赤裸裸的光屁股小孩儿,太微不足道了。

罗艺:所以……你决定?

恢恢:我想我需要培养一下与自己内心的默契。如果我害怕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只要它是心中原本期待去做的事情,我就要毫不犹豫地带上我的心去体验一场从害怕到不怕的过程,不应该把心只禁锢在一个永远止于同一层面的平衡里。我觉得我变笨了,就在我固执地算计、相信我该做什么的时候。可我们已经是二十六岁的成熟女人了,已经知道自己经历过什么,想做什么,在做什么,能做什么。而我能做什么就是不该再像以前那样过度地为自己搭建一个个紧凑的心理安慰和暗示,让自己生活在一片黑暗的猜测里,乐此不疲地进行着伪光明没完没了的心理活动,结果却选择了最笨的方法。

罗艺:就算失败也没什么,一个倒霉过的人而已,她会比从前更爱所有发生的一切还有明天的生活,因为她已经活在一个积极的良性循环里了。

恢恢眼光闪烁着,那是爱在眼睛里特有的神态,语调也因为情绪柔软变得娓娓道来:我约了Tim,就是我喜欢的那个男孩,一会他会来找我们,一起去周边的小城看城堡。

罗艺微笑看着她:我什么都乐意接受。

有些女孩是天生为爱而活的,令她们着迷的是爱情本身。她们总会遇到爱情,爱情是各式各样的,恋人的风格也各有千秋。她们博爱主动,所以一直活在爱里,懂得欣赏一片落叶,也会流连在一朵绽放的花朵面前。她们有选择性地辨别自己的所爱,也聪明狡黠地应对非爱的追求,爱与不爱都很自如。她们一段时间只和一个人交往,热烈投入且充满赞美,恋情结束时,亦会豁达并懂得感恩。她们感谢每一个恋人,但不会勉强维持变质的情感,牵绊彼此的脚步,爱是自由的,漫无边际的,众生平等的。恢恢就是这样的女孩,所以罗艺不会猜测素未谋面的Tim会是什么样的男子。他可以是任何一种男子,无从想象的男子,但都不会让罗艺感到惊讶,其实她是对恢恢的选择不会惊讶。对于一个审美上、感知上从不设防的女孩来说,她的爱、她的生命、她的艺术、她的生活方式都是无从猜测的。她活在变动里,每一秒都可能是发生改变的时刻,她在变动里寻找并学习安静,内心安静的那一刻就是新感知和智慧即将来到的时刻,爱是变动,把我们变成更可爱的女孩。谈恋爱,和谁谈?怎样谈?这都是灵感,爱是飞行的经验,灵性的行为。生活本是充满平淡与平凡,而灵感是打破平淡与平凡的决定性创造力。

当Tim第一次出现在罗艺面前并用中文向他问好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一个看起来很乖、很容易让女孩开心,但一点也不乖的年轻男孩。他和她们一样年轻,有着美好的价值观,享受于变动,是个灵感焕发的家伙,但是他会把他的灵感献给谁,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也是不确定的。有时,两个同样依赖灵性的同类凑在一起,反而会把事情做得很慢很糟,稀里糊涂。原本是轰轰烈烈的恋人,却偏要创造细水长流的曲折,他们有天雷地火的共鸣,却偏要忽视共鸣寻找差异。你知道,这是两个正中下怀的“坏蛋”遇到彼此时的小冷场和小交锋。年轻人的恋爱从来都不肯直奔主题,耽溺于共性过于苍白,他们高傲的心太不怕困难,所以简单的也会变成难的。他们有优越的灵魂,和太多的不害怕、不动摇。他们活在丰富的灵感里,却不能熟练地控制自己的思维和能量的流动,所以他们彼此折磨,以一种“非伤害”的方式,充满了念头,却不知道目的地。他们只是太年轻,认得出爱人的模样,却不能一眼就看到自己和对方的交汇有多宝贵。

Tim刚刚结束巴基斯坦的旅行,带回了具有民族风情的小礼物,他和好久不见的恢恢行亲密的欧式礼,和尚不熟悉的罗艺行握手礼,是礼节有度的男子。他有一辆别致的德产Polo,车的尾标被换成了“上海大众”的中文logo。

罗艺万分惊讶:你的车是中国产的吗?

Tim得意地笑:尾标是两年前在上海旅行时买的纪念品,车是德国产的。

他们以200迈的速度蹿上高速公路,坐在副驾的恢恢大呼小叫地责怪Tim的速度,引擎巨大的噪声带着车体一起震颤,给人强烈的不安全感,可罗艺高兴得已经流出了眼泪,车胎、齿轮、油门如此疯狂地配合运转都是她闻所未闻的声音情绪,像一阵突然袭来的骚动,她兴奋地说:快点!快点,再快点!

恢恢脸色苍白地回望她:闭嘴!罗艺。

Tim加大油门从200迈提高到220迈,仪表盘上的指针已然抵达极限,恢恢只好无奈地转回脑袋,一路都闭着眼睛。

很快,三十分钟以后,小镇到了,车速骤然慢了下来。

恢恢:你们都是疯子,我腿都软了。

Tim:睡美人,你闭上眼睛的样子很美。

他们开车上山,远看过去只是一座普通的小山头,盘旋曲折的上山路也被城墙包裹得严严实实,有限的空间里,只可以看到头顶的一小片天和脚下并不宽阔但树木林立的私人公路,历历在目的反倒是一些细碎的小感官--比如当年欧洲贵族在地势选择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处心积虑,封建社会森严的等级制度由此可见一斑,但完全没有料到眼前景观马上就要豁然开朗,在这里,风景展示自己的方式是有节奏的。城堡依山而坐,居高临水,在它的迎面环绕着的是一大片望不到边际的天然湖,它被修建在山脊背面制高点的山崖上,正面一百八十度的范围都被湖泊完整环绕,只有在登上高点的一刻才会恍然明了,难怪上山的一路上都不曾瞥见过它的一砖一瓦,而从有限到无限的视觉经历都是被建造者精心设计过的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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