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卡塞尔 心有灵犀的旅程(2)

你好,陌生人 作者:素速


逼仄的旋转楼梯,环绕着楼体正中位置的电梯隧道,盘旋而上,是典型的欧式风格。老旧的电梯像存在了几个世纪,带着锈的味道,恢恢手动拉开电梯的大铁门,身体呈四十五度角摽着力气,但仍是自如的,看得出来她已经非常习惯这里的生活环境,丝毫没有为此感到吃力。电梯内部的空间异常宽阔,竟是个超大的立方体,足够放下一架三角钢琴,并还有空间踩着旋律和恋人跳上一支温柔双人舞。因为太老,电梯隆隆、很有声感地将她们送上楼层。恢恢掏出钥匙,锁开的一刻发出短促清脆的响声,格外好听有魔力。那一定是把铜锁,习惯靠声音和嗅觉去辨别世界的罗艺,从踏入这栋建筑以后,便渐渐有了起兴的样子,周围的景物都让她非常敏感,她的脑袋又开始活力四射地东张西望起来,而这把铜锁的出现更似玄机,将要通往哪里?一切都很有感觉。

门厅没有窗户,白天也是黑压压一片,模糊中一个影子在阴影里一晃而过,他一边开灯一边问候,语调软软的,是个面目清秀的男孩,穿一件与语调相吻合的乳黄色T-shirt、牛仔裤、白色三叶草球鞋,三个人站在狭小的门厅,他是谈吐最暖色调精致的一人。罗艺同他行握手礼,他的手极其柔软。精神软的人,身体也会格外软,他的温情脉脉让人出乎意料,很瘦的手却像一团棉花,甚至感觉不到骨头的存在。大家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他便兴冲冲地夺门而出,他要与他的爱人共进晚餐,从气质上看,很容易判断出他的爱人是个男人。

恢恢:他是学化学的,人很可爱,有时候会送我们他自己配置的香水。波兰裔德国人。原本在科隆读书,之前有个交往六年的男朋友,但男朋友又爱上了别人,然后他就毅然决然地来了卡塞尔,刚来时生活也挺落魄,之前那位拿走他所有现金就完全消失了,不过他是个乐观豁达的人,说不好的爱情会是这样,失去很多,只是深刻地领教过一个人的恶而已,所以生活没什么不可以过去,不会放在心上,他现在的爱人是画装饰画的,有时他们会一起搞一些特别的颜料,挺有意思的一对儿。

罗艺:我喜欢他这样毫无心机地获得胜利。

这所公寓的内部结构是典型的哥特风格,成十字形,从门厅通往客厅,有一条狭长的过道,过道两侧分别是七个人的房间。在每个房间的门口,他们或整齐或凌乱地放着自己常穿的鞋子,凌乱不堪中,自有浓浓的生活气息。门壁上贴着他们各自喜欢的画,纷繁芜杂的喜好让他们共同居住的地方显得格外温馨公平,公共的墙面上有一个留言板,写满了各种不同笔迹的只言片语。恢恢的单间是位于通道左侧的最后一个房间,在她十五平米的个人空间里,乱糟糟地放置着各种摆件,然而细看下去每一样摆件又都是常用物品,它们被安置得漫不经心,但也算合情合理,介于凌乱与散漫之间,并非完全邋遢不堪入目,显然这只是一个年轻女子的房间,她不拘小节,喜欢舒服,真性情,但是个漂泊者。房间的窗户既高且大,采光极好,和门厅过道的昏暗形成鲜明对比,在关门开门之间,视觉会体验到明暗两种亮度的巨大反差,无形中给人强大的光明感和节奏积极的心理暗示。

垂直于门厅通道是一个四十平米的大开间,左侧是公共客厅,右侧是厨房餐厅,小小的吧台将客厅、餐厅从功能上巧妙地分割开来。餐厅里有一张十人用的大餐桌,一张用来看杂志、喝咖啡的沙发,一个装满公共食物的大冰箱,食物是简单的面包、酸奶、麦片、巧克力以及各种口味的黄油,每个人会轮流自觉地采购,打扫卫生。客厅部分有音响、黑胶唱机、摆满书的书架,榻榻米上是一组沙发,也是整个房间采光最好的位置,可以懒洋洋地度过一个下午。一个四十多岁的美国人,坐在阴凉处,正入迷地玩着某个电脑游戏,他叫John,十年前John生命里最爱的女人离开了他,从那以后,他搬来卡塞尔,做义工,并再也没离开过这里。他是个感性的绅士,深思熟虑地说话但也随和亲切,看到罗艺走进来,便即刻暂停手里的游戏,开始尽地主之谊陪她聊天。他喜欢她脚下那双白族纯手工布鞋,问她那上面的绣花意味着什么。罗艺告诉他那上面绣的是一双叫鸳鸯的鸟,在中国鸳鸯意味着爱,而她把它们穿在脚下是在走一条寻爱的路。总之,罗艺并未看出这个男人平静、对未知饶有兴趣的外表之下,曾经历过至今也未能走出的伤心往事。爱伤从来都是内伤,如何平复、何时平复是一个谜。

这时从卫生间里突然走出一个穿着睡袍的女人,在罗艺与她目光对视的时候,她用英语微笑着说:嘿,小神婆生日快乐!

在没见过Sandra之前,她们对彼此的名字便有所耳闻,因为她们分别是恢恢在北京和卡塞尔的好朋友。罗艺惊讶地回应她:你一定是Sandra,你居然知道我的小名叫小神婆。

Sandra已经快五十岁了,留一头灰白色利索的短发,说话的时候面部表情异常丰富,宛如童女,走路轻而快,加之穿着很长的睡袍,总感觉她在房子里飘来飘去。一直忙着煮咖啡的恢恢招呼大家一起喝咖啡,三个女生在餐厅围坐一团,John独守客厅,继续闷头在他钟爱的游戏世界。

Sandra既不十分美丽,也不十分性感,但是一个热情洋溢且很有追求的女人。她一生的职业是在不同的咖啡厅、餐厅做服务员,但她读过很多书,书和男人是她生活的两样必需品,她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份心灵交汇的爱情,蛮我执的,所以至今未婚,仍在寻觅,但所幸她挺潇洒不情执。Sandra同时拥有两个情人,一个比她小八岁,一个比她小五岁。她并不打算嫁给其中任何一个人,因为他们之间并非爱情,她说她只是欣赏他们身上的某些品质,而那些品质可能是女人们穷极一生也无法具备的。他们之间的互动,仅限于两个好友在灵性层面上的吸引交流和互相寄予,彼此都很透明也尊重对方,这是一种友谊。她说对于一个常年独处的女人或者男人来说,男女之间互送寂寞是调节自我、管理情绪的一个部分,当然她也是在四十五岁以后才先后遇到了现在的情人,她承认他们和爱情一样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际遇,她只是顺着生活走而已。在他们出现之前,她也曾度过一段长达数年的浑浑噩噩的日子,用单纯的性关系调节自己的情绪,甚至尝试过3P,但现在想来,那只是人在绝望时的胡来,魔鬼一般狰狞地活在世上。其实她需要的只是找到一个方法,让自己不必如此孤立无援地僵持在梦想里而已。然而这个方法其实很简单,走出家门,爱每一个人,真正地欣赏他们,去感受他们的痛苦,你甚至什么都不用说,只是送给每个路人一个最诚挚的微笑而已,然后那个理解你的人自会出现,他会自己走到你面前,给你他赤裸裸的心,当然你不要过分挑剔那颗心的细节,因为你们都不是彼此的爱人。

罗艺:你的情人们都结婚了吗?

Sandra:他们都是单身,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不可以和那些已婚男人搞在一起,纵容一个男人变得无耻,那是一种罪。结婚是很严肃的事情,不爱不可以结婚,结婚就意味着你已经是个完整的人了,已经准备好也甘愿为你的另一半舍弃各种欲望和诱惑了。

女人和女人的友谊大都非常肤浅,只有两种可能,无话可说或者无话不说,Sandra、恢恢与罗艺的友谊属于后者。他们投机得甚至忘记了巧克力蛋糕早已在烤箱里烤好了很久。是嗅觉灵敏的罗艺第一个闻到香味,于是恢恢提议带着蛋糕找家餐厅继续聊。

Sandra带两人去了城市边缘卡塞尔本地人常去的一家餐厅,可以喝到正宗的德国啤酒。这家餐厅原先是个啤酒工厂,被直接改造而成,在餐厅内部仍然保留着一个巨大的两层楼高的木质酒窖,客人们环窖而坐。无论桌椅装饰、彩灯闪烁、乡村音乐、周到热情的服务,还是客人们欢畅交谈的气氛,都洋溢着传统亲切的乡村田园风情。她们也显得情绪饱满,一晚上兴高采烈地德英中三国语言混合聊,并没太影响她们交流彼此想法的进度,词汇虽然简单得不得了,但足够对方心领神会。尽管三个人的生活背景和过往经历完全迥异,对爱的认知不全然苟同,但足够求同存异。她们满心另类不主流的爱情观在雷同部分的认同中得到宣泄、切磋。恢恢谈起今年有意发展的一段感情,她火辣辣地形容那个男孩是一个非常美好但极端不靠谱的优秀人才。她用德语说了一遍,又极度需要过嘴瘾地用中文复述了一遍,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只有家乡话才能更准确地满足她自嘲的语境。有些心动更像心痒,痒一痒过去了,或者一直痒,也只是痒一痒而已,在它发生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彼此的不适。表面上彼此都是性格自由流动的人,但一个人的流动是一阵风,另一个人的流动是一条溪,于是彼此只是可以相逢相嬉的伙伴,但无法成为相汇相惜的爱人。

罗艺鼓励恢恢放下直觉,她说:嬉是起步,惜靠培养,是否相爱是最后面很后面的事情。两个人合适不合适,试了才知道,而人心是变动的,好的会变动,不好的也会变动,而在一起绝不是一个发生在最开始某一天里特别惊天动地的决定,结合都是非常复杂的过程,那些简单的的确存在,不过只能说是一夜情或者恋爱的感觉吧。

Sandra补充着:如果他足够美好,如你所愿……你可以试,你知道你是个认真的女孩,但他或许不是,他所有的美好也不如一个认真。

恢恢:有时候发现自己的确会多多少少有些小算计,比如,我和这个人在一起我会失去什么,我是否还可以平衡?对方也会,只是多少的不同。

Sandra:你的生活还长着呢。有足够的时间去发现自己、对手在思维模式上的缺陷。算计啊,失去啊,这些都是你的经历。它们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成为你的硬伤。只有经历了,才能看清楚。现在再怎么算计也是瞎子摸象,雾里看花,不能说十分有把握。但是作了决定就承担决定的后果,这个最重要。

零点到来,恢恢和Sandra为罗艺唱起生日歌、许愿、吹蜡烛,服务员也闻声而来和她说生日快乐。一边是一个认识二十年的朋友,一边是认识一天的朋友,此刻,她们都在对着她微笑,眼光里充满着真诚的祝福,但那微笑是不同的,罗艺恍然间觉得亲爱的恢恢对自己的爱已胜于朋友,如同亲人,经年累月,却仅是无求回报的关爱。她们在不同的地方长大,经历不同的生活,但幸运的是她们以同样的进度长大,所以她们现在可以坐在一起吃饭并仍然无话不说,在碰触到敏感话题时,又会默契地点到为止。她们都知道脆弱是放在桌子边上的一只玻璃杯,如果你知道对方脆弱了,什么也不做也好过推它一把让玻璃杯掉在地上全盘粉碎。她们没有过太忧伤的话题,不是哭天抹泪的友谊,常常也并不牵挂对方,但她们保护对方,及时靠近,并了解友谊的去向,共同经历的患难是精神上的。恢恢的巧克力蛋糕味道略粗糙,但这并不重要,在罗艺眼中,一个北京姑娘下厨,形式上的意义远比味道本身重要,粗线条思维的北京姑娘通常不惜于把时间花在做饭这样的事情上,所以这是一款爱味蛋糕,口味再好的蛋糕也不见得拥有的古怪爱味。

Sandra:说说你的故事,罗艺。

罗艺:我没有什么精彩的故事,现在的心思就是攒钱去荷兰读书。两年前,头脑发热差点领过一张结婚证,现在想来那是很愚蠢的经历。我还没长大,只想了解世界、认识世界,虽然有时候心理上也会需要爱人特有的互动,比如读到自己喜欢的文字,或者经历一些特别有感触的事情时,就想这时身边要是有个我爱的人多好啊,但通常我会点支烟,跟自己自言自语地重复一遍,一支烟的时间,自己也就平复过来了,已经非常习惯一个人生活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旅行,一个人睡觉。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工作,其实工作非常消磨精神意志,但会去忍受,不动摇。出来玩很好,如果你在北京见到我,我肯定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没有自己的时间,没时间认识新朋友,没时间看DVD、读小说、学习新的知识,唯一的娱乐是需要时不时地玩上一圈,旅行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太长时间持续的忍受也承受不住。

三个女人踩着微醺的步伐,晃悠在卡塞尔的街头,一路步行回家,边玩边走,她们甚至爬到花坛里的雕塑上轮流拍照,有的人喝美了喜欢爬高,罗艺尤其是,一路上哪高往哪攀爬;恢恢眼神迷离,但貌似镇定地调整着相机焦距;Sandra时不时地仰望星空,她享受于这个时刻。或许有些牵强附会,但不得不说三人不同的酒后状态很大程度上可以看出她们现实生活中的精神状态,比如罗艺是个自我强烈但压抑自我的人,恢恢是个非常注重强化个人精神控制力的人,Sandra则是个浪漫至上的生活家。

罗艺在卡塞尔的第一夜,睡眠短暂,由于心情精神都格外松弛,难得地享受到了质量颇高的自然醒。醒来后,恢恢要去餐厅刷盘子,罗艺独自一人前往文献展,她们相约下午三点在Friedrichs广场的观望台前见面。展览的大部分作品,其实没有想象中震撼,甚至不乏浑水摸鱼之作,但艺术形式多元开放,参展作品数量十分庞大,是名副其实的当代艺术盛会和世界性大展,就像电影界的奥斯卡、音乐界的格莱美,作品良莠不齐都在情理之中。这一年,艾未未的作品“1001童话”被称为卡塞尔有史以来继博伊斯“7000棵橡树”之后最伟大的作品。于是这片日耳曼人的土地上掀起了一股不小的中国热,卡塞尔市民甚至集合了数百辆自行车,专门供给来自自行车王国的客人免费使用,穿梭在城市街头你很容易感受到卡塞尔人对中国面孔的友好。除此之外,卡塞尔大街小巷上张贴着大量“包治性病”、“办证”的中文小广告。它们是罗艺在这座城市所遇到的最刺激的视觉经历,居然是来自中国人自己的行为艺术,它们不存在于展厅内,只粗鄙赤裸裸地呈现在街头,以一种浑蛋式的幽默,然而这是最好的方式,时空错乱但无比真实,意外之余又无比熟悉,不禁开怀一笑,中国风在美丽的卡塞尔刮得真是面面俱到片甲不留。从展厅溜达出来,罗艺一眼就搜索到了观望台下穿着打眼的恢恢,中式绣花小棉袄,瑜伽裤,配红色小马靴,背着简单实用的双肩背包,头发随意地盘在脑后,小小的身体,眼神坚定,整个人看起来又舒服又大胆。她站在人堆里高兴地看着街头小丑表演,和孩子们一起欢呼、鼓掌、接下岔儿。小丑走到她身边,她把老早准备好的两欧硬币扔进他的帽子,其实她是友情托儿,小丑是她的哥们兼老师,Pedro--葡萄牙人,心理学硕士,恢恢在互联网上跟她学习小丑表演,其实是学习如何快乐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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