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Part3.大衣与鸢尾花(1)

黑暗中的轻轻一吻 作者:(澳)葛兰达·密拉德


当我反方向思考七月三号的时候,只能追溯到美琪拉。她在本书所占的份量不大,但她是某些事情发生的原因。况且我要是不谈谈她的话,可能再也没有人会提到她了,很可能全世界只剩我、比利和小毛认识她。

有时候我喜欢反方向思考,从结尾推演到起始。比如说七月份那个天寒地冻的冬天晚上,我没有待在“皇后之肘”是什么原因。要是你做民意调查,我敢打包票,大多数人肯定会说是因为我睡在原本是医院的建筑拆毁工地的废料车里,但这只是结尾。这就好像你问某人从哪里来,他们会说住在哪个郊区,但是如果继续往前推,就会发现他们是从娘胎里出来的,甚至还要更源头,比如海洋或宇宙深处或上帝的心。我想这个意思是大家其实都是源自同一个地方,而相信轮回的人可以无限往前追溯。

当我反方向思考七月三日的时候,只能追溯到美琪拉。她在本书所占的分量不大,但她是某些事情发生的原因。况且我要是不谈谈她的话,可能再也没有人会提到她了,很可能全世界只剩我、比利和小毛认识她。

比利发现我对美术绘画兴趣浓厚时,开始带我去州立图书馆。我以为我们不准进去,但是比利说图书馆是属于人民的,而我们就是人民。他说只要你的手干干净净,就算没有穿大衣也可以进去。他说图书馆有这条规定,他可以证明给我看,因为图书馆兴建之初就明文规定了。图书馆里头温暖又免费,比利带我参观有“澳洲罗宾汉”之称的奈德·凯利穿过的盔甲,还有一本价值一千两百万澳币的书,不过最棒的还是绘画艺术书籍,多得琳琅满目。

这就是我们认识美琪拉的由来,因为她在图书馆工作,而且佩戴着名牌。美琪拉很美丽,两腿修长得不得了,要拿高架上的书一定很方便。她的头发剪得很短,像男生的刺猬头,颜色像秋天的树叶,而且不是染的颜色,因为她手臂上的汗毛也是这种颜色。美琪拉鼻子和脸颊上的雀斑,像是莫奈画“睡莲池”时表现阳光的色点。她一只耳朵戴着七个耳环,另一只则一个也没有。我喜欢她这副模样,因为我喜欢不成对的东西,这大概是我眼睛的关系。美琪拉的两只眼睛都是一样的,是莫奈所画的花园里鸢尾花的颜色。

不知道美琪拉有没有孩子。她的年纪看起来应该是结婚了,不过手指上没戴戒指。有时候我忍不住幻想要是她让我寄宿她家,会是多么美好。我猜她家有很多书,而且她会对我很好,但我知道幻想这种事情很蠢,尤其是她在“皇后之肘”的煮汤厨房外头看到我之后,这种幻想就显得更蠢了。

当时我正靠着一面红砖墙,吸取砖墙散发出来的温暖,鼓鼓的双颊里塞着半条面包卷,两手紧握着马克杯,里头装着救济汤,味道就像兑了开水的维吉麦蔬菜酱,颜色看起来像麦当劳厕所里铺着的塑料地砖。在排队领汤时,大部分人是不会看你的,至少不会正眼打量你,大概是不敢这么做。但是美琪拉胆子可大了,她看到我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大吃一惊,我们四目相遇,她的嘴巴张成O字形,像金鱼一样(只不过她的嘴唇是粉红色的),我以为她要说什么,结果先把视线移开的是我。

我猜她可能是那种帮倒忙的善人,比利以前就警告我要小心这种人。他说他们虽然亲切友善、一片好意,但是通常不了解事情的“复杂性”。比利认识的字可多了,他相信一个人应该不断进步,这也是他经常带我上图书馆的原因。此外,他还觉得了解一件事情的最好方法,就是自己找出答案。六月底,我和比利在找地方住时发生的一件事,让我了解了什么是“复杂性”。

比利患有关节炎,所以冬天时必须睡在室内。他在一个之前是酒吧的地方得到一个床位。他们把酒吧改装成收容所,叫做“希望之家”,但是大家几乎还是称它为“皇后之肘”。比利找到地方落脚之后,他说会帮我找地方住。我有点吃惊,虽然他后来几乎不曾生我的气,但是我没想到他会记挂着我的安危。

我们找到一间妇幼庇护中心,比利询问柜台值班的女士我可不可以住在那里,她说我必须有大人陪同才行。比利说他能陪我,但她说比利不能进来,因为这里只给妇女和儿童居住。我从来没有被妇女照顾过,只有刚出生时妈妈还在的时候,但我记不得那段日子了。而在妈妈之后的妇女不算数,因为她们没有照顾我。我先有爸爸照顾,后来有比利,所以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需要有妇女陪同才能住在庇护中心,或是小孩有大人陪同的话,为什么不能住在男子收容所。

这就是复杂性。我觉得复杂性就像数学,而我两个都不擅长。那名女士开始问问题,我有点担心,因为比利一直握起拳头,好像想把她揍成熊猫眼。比利的眼睛好不容易复原了一些,我可不想再让他惹上麻烦,于是拉拉他的衣袖,他低头看我,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我做错了。不过接下来他牵起我的手,我们冒着雨走回男子收容所。除了爸爸之外,从来没有人牵过我的手。我很讶异像我年纪这么大了,跟人牵手竟然感觉还不会太别扭。不知道比利跟爸爸像不像,但我不希望他像,因为爸爸是个心理受创的人。

连续三个星期,我每晚都躲在“皇后之肘”的洗衣间里,但是几乎没有睡着,因为害怕有人会发现我,这么一来比利又会被赶出去。后来被美琪拉撞见我在排队领汤,于是我心里明白又要回到每晚睡不同地方的日子了,免得她是那种比利跟我说的心地善良、用意良好却总是帮倒忙的善心人士。

我把爸爸的大衣穿上,然后再把自己包裹在粉红和银色的营建用金属箔纸里头,活像个圣诞礼物。幸好同学没看到我这副落魄模样,不过金属箔纸的颜色我倒是不在乎。有时候云朵是粉红色的,西瓜和小宝宝的嘴唇也是粉红色的,反正你看色环图就知道,粉红色只是混有白色的红色而已。我在废料车里躺了一阵子,透过盖子的细缝看着外头被霓虹灯照亮的夜空。我心事重重,担心再也回不去州立图书馆,因此几乎没注意到废料车里的碎砖块刺戳我的身体。我正在想有什么解决办法时,听到比利的脚步声。

我知道是他,从他关节炎的脚在人行道上拖着走的声音就听得出来。到了冬天,寒气侵入他的骨头,让他的关节炎更加严重。这就是为什么他几乎都穿不成对的鞋子,因为其中一只比另一只磨损得还快。他从义卖商店买来一双鞋子时,总是把不需要的那一只再捐出去。他通常会投入店外的旧衣回收筒里,但有一天他亲手拿给看店的女士,她说他们不收一只鞋子,于是比利告诉她也许有人的腿跟他一样糟,只不过是另一条腿。她没想过这点,于是把鞋子收下,说:“先生,上帝祝福你。”这又是一个复杂的事情,因为我想不通比利是在开玩笑还是想做点善事,虽然他风趣又善良,但是这两个特质通常不会同时出现。

我连忙解开金属箔纸,爬出废料车,因为比利的腿在作怪时,他很难爬进来。我跟他讲美琪拉看到我的事,没办法,因为他执意要我跟他回去收容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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