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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江头尾 海西东(7)

作者:薛冰


直到今年年初,凌玉潮来信说,台湾方面口径有了松动,可能允许温雅成赴台探亲。温雅成忙向有关部门提出申请,这回很简单,没几天就得到了批准,只等台湾方面一落实,他就可以出发了。

然而,到了这个档口,温雅成又生出了一丝顾虑,那就是乔玉潮对她现在的婚姻状况,始终没有明说。他早把自己的全部经历,在信中和盘托出,可乔玉潮每一回的来信中,都是只诉思乡之情,而不及夫妻之义。他曾委婉地问起过,她却总是说得含含糊糊。这让他不得不怀疑,乔玉潮在台湾另组了家庭。尽管他对此能够理解也能够宽容,但在心理上,还是不能不有所准备。

下回见面,我把她的信带来,你也帮我揣摸揣摸?

韩云霈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说话间,已是傍晚时分,温雅成起身告辞。一席畅谈,他的心情十分愉快,情不自禁地吟出句昆白:“眼看着金乌将西坠,玉兔待东升,你与我,权且归去也!”

韩云霈笑着应了,去吧台买单,顺便向范老板取杂志。范老板笑嘻嘻问他:解放台湾的方案研究完了?

韩云霈马上悟到,温雅成的“解放台湾方案”,不但人所共知,而且已然成为笑柄。可是他对范老板的嘲讽态度颇不以为然。至少,老人讲述时的那一种真诚,那一种坚定不移的神圣感,仍然让他感动。就算这是老人的一种梦想或妄想吧,也是应该同情的。他淡淡一笑,没有搭腔,接过杂志翻起来。这一本《传奇故事》,有一大半是一部章回体小说《北门桥》,作者署名南郭渡,可以肯定是谁的笔名,而且他印象中也没接触过;但凭作者对北门桥乔家的熟悉,十有八九是金陵人,或许正是他春天的过分张扬,启发了哪位朋友的灵感。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你没有做,人家做了,你又能有什么话说。小说从道光年间的《北门桥曲水再显灵 双折桂贫士新开基》,直写到光绪末年《周明山一进饮水园 乔二少智破拆白局》,一望可知,正是北门桥乔家故事。

韩云霈说,范老板大可不必赞助,这电视剧拍出来,自然是为佳佳轩做宣传。

范老板连连摇头道,韩先生看来是没接触过电视这一行。什么叫改编?就是把剧本改得符合投资单位需要。只要故事框架立得住,场景人名,可以随意调换。比如街对面王家的雨前楼出了这笔钱,这回目就可以改成“周明山一进雨前楼,王二少智破拆白局”,真是举手之劳。

人都说隔行如隔山,难得范老板对电视剧也这么内行。韩云霈由衷赞叹。

范老板笑道,不值一提。开门卖茶,三教九流,五花八门,谁进了这扇门咱都得接待,不懂得点门道,怎么做生意。

韩云霈点头称是。然而出了门,他的脑筋又转了个弯,这范思珏,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的门道都能懂,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温雅成这位老人家呢?

他觉得自己是理解温雅成的。在太过漫长的战犯生涯中,幻想是必不可少的精神支柱。如果没有幻想,真不知怎样才能度过那沉重的岁月。就像他在农村插队那几年,没有幻想、过于实际的同学,先后成了农村权势家族的乘龙快婿;而他总爱在心底念诵李白的那句诗,“天生我才必有用”,不相信自己这样的高材生,会真的一辈子窝在苏北农村种田。结果是他比他们先走出了农村。

能不能去解放台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幻觉让温雅成得以保持卓尔不群的精神状态,始终维护着人的尊严。

温雅成赶在金陵博物苑下班之前,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里。

虽然博物苑早已另行安排了值班人员,也不会指望年过七旬的温雅成再承担任何工作,但温雅成很自觉,他知道博物苑下班之后,所有的通道都要关闭,轻易不容打开,所以除非特殊情况,决不会在外面待到下班后,以免给值班人员添麻烦。

他的小房间里,仍有一扇门,可以通往博物苑的杂件库房,有时候他还开门进去看看。那库房中,迎面就是个出土的大棺材,有半人高,当年保管部马主任头一回领温雅成进库房,吓了他一跳。需要他整理的古钱币,就都放在棺材里,据说有二三吨。他后来做过称量,一公斤古钱大约四百枚,二三吨多岂不要有上百万枚。

当时他就有一种感觉,这后半辈子,只怕注定是要和这棺材作伴了。

最初几个星期,他认认真真地守在库房里清点古钱,每天从棺材里扒出半脸盆,然后一枚枚地辨认分检。时隔三十年,在乔家大院里学得的一点古钱币常识,早丢到爪哇国去了,他从资料室里借了一部丁福保先生编的《古钱大辞典》,砖头厚的两大册,以实物和图谱两相对照,边学习边摸索;再加上出土古钱不少锈蚀严重,字迹模糊,弄得灰头土脸,十指皲裂,一天也理不出几百枚。他也就明白了这些古钱搁置多年无人清理的原因,耗时费力,还难出成果。试想一个博物馆所存,已数以百万计,全国的博物馆该有多少?从文物研究的角度考量,在出土状态被扰乱之后,古钱的逐枚清点可以说没有什么意义,所以苑里从来没有人查问过他的清点进度。即便将这百万枚古钱全部理清,登录造册,最多也只能算简单脑力劳动,或者干脆就是体力劳动。

这种事情即使需要人做,也不该是他来做。

他应该做更有价值的事情。

于是他丢下了古钱,找出了彭信威先生的《中国货币史》,从头研读。中国货币发展的源流脉胳,渐渐在他的脑海中清晰起来。就像对一棵树的认识,如果从一片一片地翻弄树叶着手,结果必然是盲人摸象;必须先有树的整体印象,再从树根到树干,从树枝到树叶,正本清源,才能明确每一个微观细节在宏观整体上的地位与意义。

他已经注意到,无论从棺材的哪个角落,随手抓一把古钱,其中最多的总是这样几类:汉代的五铢,唐代的开元通宝,北宋各朝钱,清代各朝钱。这与货币史上的记载是相符的。而对照《古钱大辞典》上的钱币标价,这些钱多半是一分、二分;标价二角以上的钱币,已难得一见;标价一元以上的,他竟一枚都没碰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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