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古钱的珍稀与否，不在于时代早晚，而在于铸造与存世数量，也就是俗话所说的，物以稀为贵。

半年以后，温雅成完成了他整理古钱的第一个成果，《关于古钱定级的标准探讨》，提出几条主要标准，首先是看其在货币发展史上是否具有标志性意义，其次是看其在钱币学上是否具有开创意义，再次是看其铸造数量与存世数量多少。文物定级与古董定价不同，但两者可以互为参考依据。

与此同时，他又发现了一批分别包放的古钱，有用纸盒、塑料袋装着的，也有用布袋甚至木盒盛放的，多属稀见品种。他开始以为是经前人整理过的，但找不到相应的记录，后来才得知，这是文化大革命初期，造反派大破“四旧”，查抄本市收藏家和古玩店所得上缴的。文革初期的事情，他知道的不多，但他是东吴大学法学院的学生，本能的反应，就是这种查抄属非法行为，在社会秩序正常后，理当退还原主。所以他只分别进行了专项登录，谨慎地保持了藏品的原貌。把玩实物与观看图谱，感受是完全不同的，这里面的珍罕藏品，让他大开眼界，钱币学的造诣也由此突飞猛进。文物鉴赏没有什么奥妙，除了个人的悟性之外，全在于多接触实物多揣摩。几年以后，全社会拨乱反正，退还文革抄家财物之际，金陵博物苑以古钱一项进行得最为顺利。收藏家只要报出自己有哪些重要藏品，原用何种方法装放，温雅成立时就能查出原物。失而复得，常常令劫后重生的收藏家们热泪盈眶。温雅成也从这里感受到了自己工作的意义。

就在温雅成的清理过程中，不时还会有古钱移送过来，少时几斤十几斤，多时数十上百斤。金陵城历经二千四百余年，六代繁华，十朝都会，每一寸土地上都有故事，每一寸土地下也都有宝藏，或是窑场做砖坯取土，或是农村修水利开挖，或是工厂扩建新厂房，只要一动土，往往就能挖到文物。文物部门发现及时，能够收交上来；监管稍有疏忽，不是被民工私分了，就是被卖到废品收购站去了。

这引起了温雅成的注意。出土古钱进了废品收购站后，将面临什么遭遇呢？他利用节假日，跑起了城里的废品收购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哪个废品收购站里，多少都会有点铜器古钱，被当作废杂铜处理；集中到金属回收公司后，大件的、较完整的古旧铜器可能被分拣出来，请文物商店的专家来看，有价值的由文物商店出价回收；古钱之类，基本上就是入炉化铜了。温雅成算了一笔账，一斤古钱作杂铜出售才值三角钱，回炉重炼，因为锈蚀损耗，往往连半斤铜都炼不出；而一斤古钱有二百枚，就算一分钱一枚，也该值两块钱；倘若含有珍稀品种，一枚就能值几十上百元。卖给谁呢？有人要，改革开放，百废俱兴，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重趋丰富，集邮之外，搜集古钱币也渐成风气，已经有人找到废品收购站，高价收买他们的古钱。

经他这么一说，金属回收公司的吴经理也大感兴趣，真能增加这样一笔收入，给职工发点奖金也是好的。两个人一琢磨，索性把事情做大了，直接向国务院上书，请求在全国范围内，从废杂铜里抢救古钱币。没想到一炮打响，两人被召到北京，向中国人民银行的一位副行长做当面汇报。

这是温雅成有生以来，第二次成为共产党高级官员的座上佳宾。

双方谈得很融洽，原计划午后一个小时的汇报，后来变成了货币史、钱币学、文物保护、民间收藏和古玩市场开放的全面探讨，直延续到傍晚，副行长还意犹未尽，留他们用了餐，又聊到晚上九点，才派车送他们回招待所。再后来果然由国务院发文，通告全国。当时正在筹建中国钱币学会，温雅成理所当然地成了第一届理事会理事；随后便顺理成章地成了省钱币学会的常务理事，市钱币学会的副会长。

温雅成一举成名，化身为全国闻名的古钱币研究专家。谁也不会计较，那些分派给他清理的古钱币，依然寂寞地躺在老棺材里。

在别人眼中，这是温雅成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刻。

然而，每当有人向他祝贺，他的心都会隐隐作痛。这让他想起在战犯管理所中，他以一曲评弹频频登台亮相的旧事。他的这一技之长，还是拜娇妻所赐。乔玉潮的叔父乔世钟，是金陵有名的京昆票友，乔家饮水楼是票友会的会址，隔三差五，就有人咿咿呀呀的唱上半天一晚，院墙外听着，如闻仙乐。乔玉潮自幼跟着二叔学唱京昆，票友们扮演《西厢》，必是她的莺莺。她后来发现温雅成有一副好嗓子，便将他调理成了跟班的红娘。在战犯管理所里，温雅成将就能算半个梅兰芳了，逢年过节，但凡有演出活动，少不了他来一曲《拷红》。文化大革命中，时兴起苏州评弹《蝶恋花》，温雅成以昆曲的底子唱评弹，自是小菜一碟，而且别有韵味，遂成为战犯管理所的保留节目。只要他瘦小的身材一出现，台下必定是满堂喝采；他因此年年被评为文化活动的先进分子，攒起了一厚叠奖状。

他温雅成真的沦落至此，只能靠这种雕虫小技博得喝采了吗？

与韩云霈的相会，对于温雅成是一件大事。韩云霈的身份和任务，让他想到封建时期的史官，或者方志修撰，他们是官方认可的历史记录员。温雅成的经历与怀抱，在别人面前重复一百次，不如在韩云霈面前倾诉一次。因为经他形诸笔墨，白纸黑字载入地方史料，将可以流传后世。更难得的，是韩云霈的真诚、善意和理解，这是连他的女儿都没有给他的。

所以每次他都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下一次该讲什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