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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赏心乐事乔家苑(8)

作者:薛冰


原来,朝廷开科取士,依例三年一届,称为正科。但也有破格的时候,道光二十一年辛丑,本当会试之期,恰逢宣宗皇帝六旬万寿,遂将这年的会试,正科改作恩科;正科则提前一年,改在庚子年举行。道光二十年的江南乡试,同样也是以正作恩;正科依例提前在十九年举行。

三年一届变成一年一度,对天下应试士子来说,诚可谓皇恩浩荡。若细说起来,真正受益的,则是那种二流人物。三年一度的拔尖,总是拔不到他们,所以世间不乏看似学问颇佳而屡战屡败,八十岁还戴着秀才方巾进场的;此番连年选拔,一流人物已在上年中试,新的尖芽在这一年中还未生长起来,就轮到此辈露头了。文人的说法,叫做国无遗贤;市井间说白了,就是矮子里头拔将军。

乔家兄弟正是道光二十一年恩科所取进士。

这乔家两兄弟的故事,市井间多有流传,若不是碍着后人,实可以做出一部评书来的。

周明山点头:“在下日前就曾听人说过一回,叫作:朱夫人慧眼择佳婿。”

杨慕柳拂髯大笑,说:“今日趁着酒兴,我再为先生说一回,道是:状元居兄弟避闲客。”他取茶水漱了漱口,就以那紫檀醒木,在桌面上轻轻一击,手比指划,娓娓道来。

古话说万事开头难,诚为至理明言。比方在下这个说书,头一回登场,预先不知演练了多少遍,滚瓜烂熟的在肚里了,可临到头来,憋得面红耳赤,就是开不了口,吐不出字,有如大姑娘上花轿,入洞房,解罗裙,说羞也不是羞,说怕也不是怕,就是一个难字。人说你这个贱业,开头诚难,倘若是发财,做官,享富贵,莫非也有开头难?

未必不难。

且说乔家两兄弟,双双成了新科举人,第二天清早开门,就遇上一个大大的难题,便是鸡鹅巷这处华居,委实住不下去了。以往做秀才的时日,兄弟俩每天上人家做西席夫子,归家后不过闭门读书,往来的不过左邻右舍,从未见过衮衣华服进门,故而并不曾感到居室褊窄。如今一门二孝廉,且不说县尊拜会,就是新旧文友来贺,家中都没个立脚的地方,只能移驾北门桥口的茶馆里小憩。更兼不知从何处冒出那许多远亲旧交,时时上门聒噪巴结,弄得一刻也难安生。

隔日布政司着人送了顶戴衣冠和文魁匾额过来。乔家房矮梁细,那文魁匾额先就没有悬挂之处,暂且委屈在吃饭的小方桌上。顶戴衣冠虽有自家身体承受,只是如此穿戴起来,这两间陋室越发容纳不下,弟弟一走动,哥哥就得贴壁脚站着,老母亲索性搬张小竹椅坐到门外去了。照老规矩,每位新科举人尚有二十两牌坊银,准予在家门前建造牌坊,又称旗匾银两;虽说近年这注银子成了空话,但只要自己拿得出钱,牌坊还是可以建的。然而乔家门前绝无隙地,除非把牌坊竖在鸡鹅巷口。虽说英雄不论出身,虽说鸡窠里能飞得出凤凰,但凤凰总不能再落回鸡窠里。

兄弟俩这才悟到,建造一处像样的新房,首先还不是为祖宗增荣光,为子孙开基业,而是为了自己现世的安居乐业。

建房舍,先得要有地,没有宅基岂不成了空中楼阁。乔家虽说是江东世家,家谱上金陵这一支,可以直溯东吴,开宗者位尊国老,然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今也只是上有片瓦,下有立锥之地而已,螺丝壳里做不成道场。再则要有钱,乔家两兄弟,一对西席夫子,衣食固然无忧,然而古往今来,未见过做孩子王做出一番家业来的。三则要有人操持,这一条看似不难,其实最难。弟兄俩一击既中,都抱着来春会试联捷的心思,哪一个能肯放下举业去求田问舍?况且万一真的侥幸了,那时要建的,就该是进士宅第,又非举人家门可比。

所以这房舍之难,虽是急务,偏不能急办。弟兄二人商量,还是文烨拿了个主意,说是不如索性一切丢开不顾,先借着攻书迎考这个大题目,寻个地方避过这三四个月,凡事待明春会试后再议。

考生避客,也算是旧俗。本来秋闱放榜已是九月,鹿鸣宴罢,谒主考,拜老师,会同年,庆贺应酬,能直闹到十月里,而会试只在来年三月,中间还要过一个大年一个小年,留给考生用功的时间,委实不多。所以便有那志在两榜联捷的新科举人,兴起了避客之风。避客有暗避,有明避,也有半明半暗避。世家大族,门第森严,考生自可安居书房攻读,凡有来客,一律由家人以各种借口挡驾,此是暗避;富贵之家,囊中丰润,桂榜一出,便束装入京,悄悄赁房住下,闭门读书,也是暗避。难的是贫寒子弟,门户浅窄,全无退步,真要明明白白贴出张概不见客的招子,倘若来年考不出个进士,岂不惹人讥笑。于是便有人想出折衷的方子,即在居家左近,寻一处空房租住,临时充作读书之处。别人也就理会了他的心思,即便晓得他的所在,也不至于再不知趣地追过去打扰。此即所谓半明半暗,正是乔家兄弟可取的避客之道。

空房并不难找。北门桥外焦状元巷中,现成就有几处房舍,每逢此际,便打扫得干干净净,布置得清清爽爽,专等着新科举人上门求租。只是应试举子轻易不敢上门--并非房租昂贵,房主人十分刻己,几乎等于让人白住。

这就要说到焦状元巷的来历了。

话说金陵自入明季,洪武定鼎,盛极一时,永乐北迁,仍为陪都。可是接连二百余载,竟没有出过一个状元。故而明人对金陵形势评价甚低,说它山形散而不聚,江流去而不留,不但非帝王所宜居,而且因为世禄之官太多,被其夺去风水,所以连状元宰相都难出。直到嘉靖末年,有一位阴阳先生,经过北门桥外豆巷,忽有所感,对居住此巷中的张少桥说,贵宅后的河水,与别处不同,按照堪舆学上的说法,叫作一湾辛水向东流,此地宜出状元。

其时这北门桥内外,还是一片菜市场,桥南鸡鹅巷,桥北鱼市街,豆巷就是鱼市街的一条岔巷。住在这一带的书香人家委实少见。无巧不巧,张少桥的儿子张孚之,少年英俊,才华横溢,世人遂都以为,这个状元将应验在他身上。哪知年复一年,翩翩美少年由中年而壮年,连进士也未曾中得一个。那阴阳先生的话,也就被人淡忘了。不料万历年间,张家对门,搬来一位焦文杰千户,住不几年,焦家公子即在殿试中一举夺魁,便是人称澹园先生的焦弱侯。金陵因此得破天荒,而豆巷也被人叫成了焦状元巷。

而今焦氏澹园尚在,宅前水势未改。用来出租的几处空房,正是焦氏族人所备,不但一应文房器具俱全,租房者且可入五车楼饱览焦氏藏书。依焦氏族人说,澹园先生当年在清凉山主持崇正书院,为国家育贤才,他们今日所为,也算继承先祖遗风,为地方续文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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