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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赏心乐事乔家苑(10)

作者:薛冰


朱三爷说:“也有了一个数。周先生的意思是?”

周明山笑道:“你我都不要说,且依江东的典故,蘸茶水各自写在桌上,看看大家缘份如何?”

朱三爷笑着应了,两人以左手半掩着,顾自写好,撤手互看,恰都是写的一万八千。

周明山道:“这可是应了古语,英雄所见略同。”

朱三爷更高兴,说:“英雄二字,如何敢当,不过这缘份倒是不假啊!既如此,依周先生看,何时可以交割?”

“原是府上急有用度,”周明山不肯说自己急,反说是乔家急等用钱,“今日交割也无不可。银票我已带在身边,不知三爷意下如何?”

朱三爷沉吟片刻,说:“也好。就请周先生再随我去验一验东西。”

这验货的话,本该是周明山说的。古玩行的规矩,无论事前是否看定,交割之前,还可当面验货,真赝、多少、质地、品相,任由买家挑剔品评,直到借故反悔,卖家都无可奈何;一旦银货两讫,除非另有约定,卖家就可以概不负责了。只有买卖双方,相互间十分信赖,才会不验货就交割。也有卖家不忠厚,将人家看定的货色做了手脚,就希望对方碍于情面,不提验货的话。朱三爷主动提出验货,周明山心中的信任,又添了一分。

两人遂将楼上各室中五件青铜器逐一看过,认定都是原器无讹,不曾暗中调换,也未有伤损。周明山不禁暗暗得意,这笔交易,朱三爷当初开出的价就不算高,按现在的成交价,运到京里,至少能翻二三个跟斗。兵贵神速,事不宜迟,今天能带走当然最好不过。他也就爽气地将一万八千两银票,交付到朱三爷手中。

朱三爷接下银票,看清是义昌源银号的,一千两一张,共是一十八张。这义昌源是金陵有名的大银号,分号遍布全城,信誉十分可靠,他也就有几分放心,但乃将银票一张张验看过,才揣进怀里,抬眼道:“银货两讫。这几件东西,就是周先生的了。我再多一句嘴,周先生这几件东西,是直接北运呢,还是先暂存客舍?”

“奇玩街上还有几家,看过些零碎货色,尚未交割。这几件只怕要暂存客舍,届时一并起运。”

“那就简单了,只要在这北门桥码头上号一条船,就可装运过去。船运平稳,不致伤损。南市楼后身也有河码头,下了船直接进店,断无意外。这里运工也是现成的。”朱三爷说:“就请周先生稍坐片刻,我去招呼了人上来。”

朱三爷下了楼,匆匆出门而去,果然功夫不大,便领了四个壮汉上来。周明山就要指挥他们动手,朱三爷忙道:“且慢。这些都是精细的东西,如此搬运不甚妥当,而且一路上也太过招摇。待我去找些软草旧布,包裹好了再走。”

周明山也觉此话不差,又谢了朱三爷。

岂料朱三爷这回下楼,竟如一只纸鸢放出去断了线,再也不见回头。约摸过了多半个时辰,周明山壶里的茶都凉透了。几个运工矗在房里干等,更是发急,直说耽误了他们的营生。周明山也感到朱三爷去的时间是长了些,遂招呼了乔吉过来,让他去催一催朱三爷。

乔吉却回话说:“三爷临去时留了话的,说周先生倘等不及,可以先回去。”

“三爷没说上哪里去吗?”

“说了,是去找什么急用的东西,怕是一时半刻回不来。”

周明山也有些糊涂了,想一想,打包也不是什么十分要紧的事,既然朱三爷久等不回,就不打包吧,让运工们仔细点就是,便招呼一个运工,去搬那座饕餮食人卣。乔吉听在耳朵里,忙上前一步,婉转阻拦:“周先生的茶钱,三爷是会过了。只是这房里的陈设,即有不妥之处,也该我等下人收拾,怎敢劳动周先生。”

周明山道:“三爷没有知会你么?楼上这几件器物,他已经卖给我了。”

乔吉一怔,不禁冷冷地顶了一句:“周先生真会说笑话。这是乔家的东西,他凭什么卖给你?”

周明山心想,此定是乔家不愿张扬,所以只托了朱三爷,未必让底下茶房都知道。他也无须同这茶房缠夹不清,遂对乔吉说:“此事你我不必多说,只将朱三爷找来就明白了。”

这乔吉却是个机警人,佯装答允:“也好,我就陪周先生去找朱三爷。”说着抽身朝楼梯口走。周明山此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心想着的就是快些找到朱三爷,让他对乔吉说清楚,也就跟着下了楼。那乔吉把周明山和几个运工都引到楼下,随手关了楼门,向门外一声召唤,就进来了四五个茶房和家丁。待他把原委一说,几个人看周明山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内中有个老成的茶房乔益,看周明山白净面皮,眉眼端正,鼻直口宽,鬓边微霜,而腰板挺直,青布对襟夹衫熨熨贴贴,袖口连衬衣挽起一道,亮着一圈洁白,一双手厚实绵软,是正经生意人模样,不像胡搅蛮缠的角儿,便问:“是哪位朱三爷?”

乔吉道:“就是见天泡在这里的朱季卿。”

周明山听出点意思来了,忙问:“他不是、乔家请来打理这茶园的?”

乔益说:“周先生,你怕是上当了。这朱季卿的人品,我们也不好去说他,但他与这茶园绝无关系,是确定无疑的。”

周明山还不肯相信:“那他在这里进进出出,怎么就跟自己家里一样?”

乔益说:“开茶馆做生意,本来就是任人进出的地方。且这饮水楼一开张,他就存了二钱银子在柜上,说是随时要过来喝茶,三趟一跑,自然就熟惯了。”

周明山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壁间的凳子上,心里对自己说,不要乱,不要乱,可就是一团乱麻堵在心窝里,不知从哪能抽出个头绪来;眼前七彩缤纷,反成了一片空白;身子也就如不倒翁遭人兜头一掌似的,左右乱晃,瞅着个空子就要歪下去。乔益见识多,左手一把托住他的后背,右手两根指头就掐住了他的人中。只听周先生喉咙里格喇喇一阵响,吁出一口长气,人算是坐稳了,腰背却全塌了,脸色黄得如同表纸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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