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持恒守志(2)

周易与人生 作者:杨庆中


9﹒3   

恒久之道,作为天地自然、社会人生的一种必然之道,能为人们带来“亨,无咎,利贞,利有攸往”的大利益。但实行起来,却又并非易事。在《周易》六十四卦中,《恒》卦的卦辞可谓“最吉”,但六爻的爻辞却几乎没有什么特别完美的:

初六,浚恒,贞凶,无攸利。九二,悔亡。九三,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贞吝。九四,田无禽。六五,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

上六,振恒,凶。以上六爻,除九二“悔亡”勉可为美之外,其他诸爻,或凶、或吝、或劳而无功。此足见持恒守道是需要付出何等的艰辛!难怪孔子慨叹:“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论语·述而》)“浚”,深。“浚恒”,即深求恒久之道。初六处《恒》之始,以柔居刚,体巽而性躁,有于事求望太深太遽之象。所以爻辞警之以“贞凶,无攸利”。它提示人们,守恒贵持久,持久贵渐进。反之,急于求成,则“欲速则不达”(《论语·子路》)。正如宋人胡瑗所说:“是故为学既久,则道业可成,圣贤可到;为治既久,则教化可行,尧舜可至;为朋友既久,则契合愈深;为君臣既久,则谏从言听而膏泽下于民。若是之类,莫不由积日累久而后至,固非骤而及也。今此初六居下卦之初,为事之始,责其长久之道,永远之效,是犹为学之始,欲亟至于周、孔;为治之始,欲化及于尧舜;为朋友之始,欲契合之深;为君臣之始,欲道之大行。是不能积久其事,而求常道之深。”(《周易口义》)胡瑗的解释,可以说是深合《恒》卦初六爻辞的警示之义的。

“悔亡”,即悔恨消亡。九二爻辞只说结果,没有说悔恨所以消亡之故。据《象传》:“九二‘悔亡’,能久中也。”可知九二之所以“悔亡”,乃是由于持久守中不偏之故。按《恒》卦,只有九二爻辞比较美好,此说明,持恒之道,贵在守中。而守中,也就是过一种合规律的生活。所以,九二之“悔亡”,也可以说是天地万物之情的最好体现。又,九二以阳居阴,虽不当位,但有逊顺而后动之义,此亦是“悔亡”之原因所在。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一语,曾被孔子引用,《论语·子路》有载。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南人,即南方人。“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是南方人的一句谚语。对于这句谚语,孔子颇为赞同,他引《周易》《恒》卦九三的爻辞说,三心二意,翻云覆雨,总会招致羞辱的。这句谚语及爻辞,还使孔子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占而已矣”。从孔子的言论中可以看出,守德不恒,是古人的大忌,所以《象传》认为,一个人如果不能恒守其德,将会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又按:依《易传》解经的体例,九三与上六正应。但由于其处下卦之终,“位虽得正,然过刚不中,志从于上,不能久于其所,故为‘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之象。”(《周易本义》)可见,守恒之道,还需用忍耐的功夫,动非其时,必蒙出尔反尔之讥。

“田无禽”即田猎没有收获。《象传》解释说:“久非其位,安得禽也?”可见,九四之没有收获,主要是由于其不当位。依爻位说,四爻为阴位,而《恒》卦九四以阳居阴,所以不当位。位不当,又不中,虽或有守恒之志,但终是劳而无功。它警示人们,守恒之道,不仅要志存高远,还要当其分位,守其所应守,为其所当为。只有这样,才能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恒》卦六五爻辞,一吉一凶,所吉在妇人,所谓“妇人吉”;所凶在丈夫,所谓“夫子凶”。所以有吉,在于六五之爻得中;所以有凶,在于六五之爻为阴居阳位。依爻位说,二五相应,二为阳为夫,五为阴为妇。《象传》说:“妇人贞吉,从一而终也。夫子制义,从妇凶也。”金景芳先生解释说:“六五恒其柔顺之德,以顺从为恒,恰似妇人从一而终……柔顺之为德,是妇人之德,不是夫子之德。夫子有制义之权,只宜妇人从他,若他从妇人,必凶。”金景芳等:《周易全解》,241页。夫唱妇从是古代的礼制,反映了男女之间的不平等。但从另一个方面说,守恒之道,也要因人而异,似乎不无道理。

“振”,快速抖动。“振恒”即躁动不安,不能守恒。宋人朱熹解释说:“振者,动之速也。上六居《恒》之极,处震之终;恒极则不常,震终则过动。又阴柔不能固守,居上非其所安,故有‘振恒’之象,而其占则凶也。”(《周易本义》)可见,上六之凶,在于其虽处守恒之时,却动而不能止,躁而不能静,所以必然招致凶险。

总结以上诸爻,可以看出,恒久之道虽美善,但守恒之道却不易。六爻之中,无一爻全吉,其警示之意不言自明。而综理其意,我们似乎可以用八个字概括守恒之旨:戒躁(如初上两爻),守中(如二五两爻),用忍(如三爻),当分(如四五两爻)。

9﹒4

守恒之旨在戒躁,在守中,在用忍,在当分。戒躁则循序,守中则不偏,用忍则守志,当分则不违。而这其中,循序始于立志,没有志向,即没有追求,而没有追求,就无所守,无所守,也就谈不上什么持恒守志了。所以,古人十分重视“立志”、“立常志”。《易传》中就有多处提到“合志”、“志行”、“得志”等问题。如《小畜》六四《象传》所谓“上合志也”,《履》九四《象传》所谓“志行也”,《无妄》初六《象传》所谓“得志也”等等,都表明“立志”、“志向”对人的重要。明人王阳明说:

夫学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犹不种其根,而徒事培拥灌溉,劳苦无成矣。世之所以因循苟且,随俗习非,而卒归于污下者,凡以志之弗立也。(《王文成全书·示弟立志说》)

大意是说,为学之道,首先在于志向明确,志向不明,好比所种之植物无根,没有根,则尽管培土灌溉,终将劳而无成。世上之所以有不少人因循守旧,苟且偷安,随波逐流,学非所学,而没有出息,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在为学之初,就没有树立一个明确的志向。王氏的这段话,虽然是在谈为学之道,但却可以表明立志与守恒的关系。从中可以看出,立志,犹如“种根”,无根,则虽勤于浇灌,也必然是劳而无获。“种根”之后,须循其理路,培植滋养;相反,若躁动妄求,只会是揠苗助长(“浚恒”),适得其反。当然,立志并非易事,需要审慎检别主客条件,选择最为适当的发展方向,这就是守中和当分。另外,如果立志不当,也是不会得到好的结果的(“田无禽”)。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持恒之道,是以坚忍不拔的毅力、矢志不渝的精神为前提的。只有具备了这种毅力和精神,才能如唐人王勃所说:“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王勃:《滕王阁序》)请看下面的故事:

桑维翰字国侨,河南人也,为人丑怪,身短而面长。常临鉴以自奇曰:“七尺之身,不如一尺之面。”慨然有志于公辅。初举进士,主司恶其姓,以“桑”、“丧”同音。人有劝其不必举进士,可以从佗求仕者。维翰慨然,乃著《日粗扶桑赋》以见志。又铸铁砚以示人曰:“砚弊则改而佗仕。”卒以进士及第。(《新五代史·桑维翰传》)

故事的意思是说,河南人桑维翰志存高远,但行为怪异,且形象丑陋。因此,常常受到人们的讥讽而仕途受挫。有人劝其回心转意,但他却铸铁砚以警志,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抱负。桑维翰的故事,似乎可以作为“持恒守志”的最好例证。

最后,还必须指出,正如本章第二节谈到的,《周易》之所谓恒久之道,是以天地自然恒久不已的本质特征为其本体根据的。因此,君子之“立不易方”,君子之戒躁、守中、用忍和当分,也应该并必然要从天地自然恒久不已的生生历程中获取动力,以使自己的操守、修养超越现实功利的狭隘境界,而真正融入彰显“天地万物之情”的生命活动。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