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想起了张强的光头和王福东的眼睛，我在回忆里回忆，这是美妙的。我在回忆的回忆里，看见的是在我们的校园里，是在早上，是在初一年级我刚来这所学校的时候，是在窗口外面的一个水泥花坛边。

在初一年级。

那周由我们这个值日小组负责班级的卫生，女成员负责教室内，男成员负责教室外。在上第一节课前的二十分钟里，非值日生的同学要坐在教室里准备上课，只有值日生才能留在操场上，清扫各班的分担区。我的右手拎着一把崭新的笤帚，沿着方砖铺就的甬路慢悠悠地行走。我的右手边则是一个连着一个的水泥花坛，里面种了些廉价而且杂乱无章的花，那些花开得都很艳丽，是那个时代女人嘴唇的颜色。那些花的身边站着一棵挨着一棵的常青树，那些树的头顶是各班教室的窗口。我偶然间抬起头，望见三班的教室窗口正趴着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在发呆地看着我。我知道那个女孩，但我们不熟识，她的名字叫秦薇。我与秦薇四目相对，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急忙转过了脸，埋着头继续朝前走。

秦薇的眼睛很大，我知道她是因为她是陈小露的朋友。我拎着笤帚坐在最西面那个花坛的边沿处，莫名其妙地就想起了秦薇。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觉得秦薇的两只大眼睛就像迎着太阳的两口井一样。

张健。

我扭过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看见在锅炉房的前面蹲着两个人，他们每个人的嘴巴里都叼着一支烟，他们蹲在那里看我，在向我做着命令我过去的手势。我知道他们是谁，那个高个子并且光头的叫张强；那个梳着分头的脸上有一块黑痣的叫王福东。他们是初三年级的，他们属于这个学校里最嚣张的学生之列。但我觉得他们并不算是学生，他们应该算是混在学校里面的流氓。这种事情并不稀奇，我想，在那个年代，每个小城镇的学校里几乎都会有一些这样的学生，而且有的学校还会有很多。他们让我过去，那我就只好过去，因为我像夜间出行的蝙蝠那样别无选择。

你是叫张健吧？王福东说，你有钱吗？

我摇着头告诉他，没有。

王福东甩了甩头发，他甩他的长头发，这样他眼睛下的那块黑痣就更加明显了。我觉得他像电视剧《水浒传》里的杨志，电视里每天播放一集，前几天杨志在卖刀的时候杀掉了泼皮牛二，而杨志的绰号是青面兽，我给王福东起了一个绰号：青眼驴。

你不要装，谁也别想骗过我的眼睛。青眼驴说，我的眼睛比激光还厉害，我也不跟你借多，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富裕户，借多了你也没有，我只借三块钱。

我继续摇我的头，我真的没有钱。

别他妈胡扯了！青眼驴说，还装！你以前都是有钱的，我记得你的，我说过我的眼睛是很毒的，你的午饭钱呢？

今天是半天学。我解释说，我爸没有给我午饭钱。

少跟我来这一套，我们什么高科技没见过，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我没闯过，就你这点儿小手段，还敢跟我玩阴谋诡计，你还嫩了点儿。青眼驴走过来翻我的裤兜，边翻边说，让我翻到钱的话你今天就算报废了。

在青眼驴王福东翻我裤兜的时候，我望着站在一边的张强说，我真的没钱。

还真他妈没钱。王福东叉着腰上下打量我，是不是塞袜子里了？把袜子脱了！

我听见上课前五分钟的预备铃响了，就诚恳地对张强说，我真的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