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1)

涂鸦手记 作者: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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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之前,是一个来自印度的杂耍班子。他们吐火(这种方式至今还偶尔出现在本地房地产商楼盘开盘的晚会上,令人惊讶不已),吞刀,写稀奇古怪的字,变戏法。最精彩的是玩跳球-这个动作,被当时的人认为是高难度的,所以惊动了朝廷,有文官记录下了这个重大事件,致使这个杂耍班子长驱直入-以后,出现了一种惯性,凡是化了妆,玩那种摆脱引力的魔术-包括芭蕾的击步跳,都能长驱直入。

换个角度看,作为意识形态的武术,李连杰(作为符号)的本土表演,都是下盘沉稳,很少起腿,发内功振荡开来,几乎是以静制动,那些被打败的西洋拳师,则蹦蹦跳跳的,气喘步虚,很像蹀躞在羊肠道上的公山羊。但在好莱坞电影导演的镜头中,李连杰也好,李小龙也好,都像孙悟空似的在空中翻腾,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花拳绣腿,脚不粘地。表面看是东方的武功神话,实际上是古老的帝国咒语-跟指责现代化基础不牢如出一辙。

倭寇玩刀-甚至是学来的刀的仪式,经过细化,为此焦虑得头发稀疏,秃顶,下垂,目不斜视,弯腰,匍匐在地,这就是鞠躬-马丁?帕尔的摄影比罗兰?巴特表现得更直接。2这下,我们又知道了,凡改头换面的仪式也能使人如痴如醉,比如如何使用奢侈品,崇拜灶神。

天真最怕的就是感染力,一种魔术。摇头晃脑,天一句地一句。

后来,只有一个自大狂超过了这种感染力。1他招募食客,大宴嘉宾。夜以继日地喝酒,摔碎坛子,延续至今,说胡话,脱胯。使唤漂亮的女人助兴劝酒,客人们高兴时还用藤鞭戏弄她们的嫩背,还让饮酒者在这些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写书法。在梅树下,在枯荷旁,高谈阔论天下英雄(煮酒害死了不少人),结果,发现只有自大狂自己。不停地喝,他每干一觞,旁人就非酌一杯,要不,就不是哥们儿。而且,偶尔还要随兴致残忍地杀掉劝酒的女子(现在是虐待,打人,作为老板一类)。于是,喝酒的与不喝酒的也开始长驱直入,成为一种传统,一条分界线,开始无穷的缠绕与斗争。恶心,呕吐,浑水摸鱼。

酒池肉林,这就是他们深度压抑的梦想,这就充分诠释了为什么他们要用一生来鬼画桃符。其实,他们常常像本能的动物一样招供,只是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而已。

你的长衫,被猪用来取暖,结果,你思考的是一根铁丝的诞生。而且,混蛋们全绑在一根棍子上前进,为了万世流芳的美学,晃眼而过,跟着就是否定之否定……这个魔术不难,问题是,别人已用过了头。

从卡夫卡可以追溯到芝诺,但卡夫卡不是芝诺。2否定是意识形态中最古老的玩具,类似老巫师身上的鳄鱼皮-回头试试怀疑呢。

整个的致命伤不是没有博爱,理性,而是扮成理性的大革命后剩余的群众狂欢,集体主义。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结果,谁也不为谁,只有自大狂,搅屎棒,虐待狂。你只需看看他们旗帜上的胡言乱语就明白了,跟吸毒一样,浑浑噩噩,十分上瘾。

我们都可以称类似的受害者为“皇后”-很坏,连坏也说不上,无知,甚至连无知也不是,只是奢侈。但在一个医生发明的断头台上-断头台正好是以他的名字命名,3她则临危不惧,毫发不乱,胆色十足,或许出于高贵,不愧罗马奥地利的坏血统,但刽子手就说不上了。

一堆揉皱的麻布,一堆破烂的瓶瓶罐罐。醉鬼和胡言乱语者最合得来,上窜下跳,如此生动的感染力,来自花脸所眯缝的眼睛-关键是,他们四下顾盼,泪流满面,根本不想寻找一条出路。

现在,哪怕只是看到过去一张记录群众麇集游行的底片,你都会不由联想到回避和披麻戴孝-有一点无疑相同,都会有死者。这点不会因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给氧化掉。但关于那个时代,许多记忆和底片已经过暗房修改。在过去是种舆论,现在被称作纪实艺术,正在寻找经纪人。

1.这里指晋代人石崇,字季伦,以奢糜和残酷闻名。据说,他宴请宾客,让美人行酒,如果客人不能饮尽,就杀掉行酒的美人,即李商隐《南山赵行军新诗盛称游宴之洽,因寄一绝》所言 “且免宫中斩美人”。

2.芝诺,古希腊哲学家。这里借用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话,见散文《卡夫卡及其先驱者》,《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上册,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3.皇后指在法国大革命时期被推上断头台的玛丽?安唐尼特,欧洲名门哈布斯堡家族后裔,嫁给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处死她的断头台是法国医生J.I.Guillotine发明并主张使用的,并以他的名字名命就叫“Guillotine”。

记得“文革”武斗中,突然,不知从哪来的死者照片,画面都是皮开肉裂,眼睛浮肿,血腥,裸露,当街飞舞,对从未见过死者的人来说,相当惊人。

在这个问题上,要特别小心那些玩针孔相机的摄影家-应该是照相师即摄影界所称的“红色摄影家”,他们会摇身一变成为觉悟者,什么时代都不服输,而且十分得逞。红色这个词本身就是荒凉的,这种泛滥的图像范畴大量出现在中原(比如山西一带),因为地面的黄土坡与之遥相呼应,想想远古时代祭祀用的朱砂粉末吧,猩红的。

离那不远是甲骨文的出土地。死去动物的肩胛骨,给我印象是白色的,惨白。黄土,白骨,死亡,暗示吞并,死人社会,巫师们在上面刻满神秘的符号,祈求降雨,五谷丰登。但这些怎么也压不住黄土白骨这两种颜色的基本搭配。我们常常惊醒,双袖扑打灰尘,哭天抢地,就是由于这个痛苦而深沉的睡梦。

应该有暴行阐释学这门学问,剪掉死刑者的舌头,是为了不让她说话呼口号,剁掉其手指头,是为了不让她涂鸦写字,留下证据,就像宫刑是不让太监心花怒放。有人说,过去是多和少的问题,现在是有和无的问题。应该追究施暴者的个人责任,否则,他会背插屠刀隐形地给他的乖孙儿讲神仙打仗的故事……太可怕了。

我们的大树下聚集了不少这类快活的神仙,小人的坦率,小人的直白,小人保护舌头和对受害者宽宏大量的历史。

魔术的魅力就在于变化,让你分不清毒药和玫瑰,有害的雾和你眼镜的度数,而且,阴差阳错。许多魔术师本身就是秋千上的左撇子。即使一次微不足道的小聚会,他们也要借机酩酊大醉-更不消说纸上涂鸦这等事了,那么饶有趣味,那么像一根带有第二信号的骨头。狗的面相学,应该有这种东西,跟传统的相马术一样,豪华而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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