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2)

涂鸦手记 作者:钟鸣


许多人,感受的是快,说慢其实是被快逼着的,充其量是反面,也就是“缓慢”,比快慢一拍。昆德拉写过小说谈慢,“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我说的慢不是这种,是对时间的彻底划分。每个人每天-就时间,都有自己的三段论。注意卡夫卡关于时间的讨论,地点是监狱。有个人(卡夫卡,我们,任何其他人?)躺在那里,看着,听着,听任自然,生活在“暮霭”之中。夜色降临说明自然时间,也就是外省人最爱说的数日子,他只是笼统地希望离开到一个不同的地方,问题是有没有这样一个不同的地方?他的时间是辩证法,是笼子和鸟儿的反论。而另一个狱友,为了获救则发出各种信号,包括用小锤子在墙上涂鸦,最后精疲力竭,但前者并未因此比后者高明多少。6

赫拉巴尔也是少数不费劲就读懂卡夫卡的人,尽管枯燥得来如同象形文字,因为他可以在布拉格的某条街道上和卡夫卡擦肩而过,就像同年生而同在一个城市打滚的卡夫卡和哈谢克擦肩而过一样。他佩服他是因为卡夫卡是法学博士,劳工保险业专家,至少不失业,有酒喝。但最有意思的是,涂鸦者没有给自己买保险,因为一个永恒的话题打断了才子佳人的偏爱,你寻求所有的空间必丧失脚下的空间。卡夫卡很聪明,似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他没有端起全景照相机-可他拍的结果却是全景照,这就是生活的悖谬之处。

1.马克斯?弗里施(Max Frisch,1911-1991),瑞士建筑设计师和作家,小说《能干的法贝尔》为其代表作。

2.唐诺德?巴塞尔姆(Donald Barthelme,1931-1989),美国后现代作家。

3.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1922-1985),英国诗人。

4.赫拉巴尔(Bohumil Hrabal,1914-1997),捷克小说作家,“巴比代尔(P bitele)”是他杜撰的一个词,来自民间,作家用来指“按几何级数过日子的人”,一种着魔状态“巴比代尔式”,见星灿等译赫拉巴尔文集《我是谁》,中国青年出版社,2004年版。

5.《卡夫卡全集》第4卷,第78页。

6.这里转引卡夫卡的随笔《笔记本和散页中的断简残篇》,《卡夫卡全集》第4卷,第218页。

寻找你的一堵矮墙吧,它不太悖谬,乖张,相对而言,比较运气,能接受你的脚踵和随之而生的动力学。最重要的是能让它穿过你。

许多年来,我看够了人们用小锤子敲打文学砖的态度,包括文学书写者。他们秃头时才戴帽子,屎胀了才挖茅坑,就跟胖子非要把自己放在猪的秤盘上,那并非至爱,而是活命,逃避,因为生活无趣。

一当其他天真的感染力蜂拥而来,书写者们便会马上变脸,弃如敝帚,然后鸣金收兵,至少转移锋芒朝着更大的利益。如果有空呢,不妨浏览一下这些人的电子小传,自吹自擂,向世人宣告他们也曾赌博过:诗歌,赌青春;然后是小说-火车上的中篇小说家,现在可以换个说法,飞机上的中篇小说家,赌安身立命和滑翔着陆的中年。我无数次见过这样滑稽的场面,写手们郑重其事把新出版的书送给别人,签上名,没想到转身就被扔进了厕所,或垃圾桶,他们本人则毫不知情-谁是践踏者,必须先弄清谁是牺牲者。许多人这点是没想通的,毫不羞惭提笔就写,拿小锤子在墙上瞎敲,就像摄影师拍了精神病院自己也开始发神经,就像看热闹的呆子,懵懵懂懂就被推上了断头台-革命及它的垃圾,太需要这样的主题了!后现代,啊,如果真有那么个东西的话,大概也就是处理垃圾,像赫拉巴尔写的:“我置身在废纸堆中,这是我的Love story。”1现在哪还是作家市场,而是垃圾场。劝人书写时最好放只垃圾桶在脚边,好提醒自己。摄影师也在蹂躏世界-当然是拟像世界。

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自己通过各种营私舞弊的办法弄出来的垃圾的牺牲者,在城市潮湿的角落熠熠生辉,或黯然无光。有次开学术会,我和一个批评家被分到同一个房间。他一声不吭,像印度苦修僧,始终苦思冥想,彻夜阅读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有译为“基尔克果”,有开玩笑称“鸡儿给我”-的书,神色庄严,弄得我不大好意思。所以,在他问我是干什么的时候,我只能尴尬地说:写点诗。-诗给人印象是已经在偷懒了。开会发言时,我提及自己写作时喜欢喝咖啡,有阳光,鲜花……结果,被“鸡儿给我”斥责为“资产阶级”。但资产阶级脚边却放了只垃圾桶。

记住吧,每个词都有它的牺牲者,就像每个人的天赋一样都有它的受害者。一个人的天赋是被某些破坏其生长的细菌围绕的,侵蚀,酸化,很难察觉。开始就是这样,以至于你看不清自己的情形,但均有迹可寻,而且有利可图,一定是这样的了,否则,你怎会如此喜形于色。最后,这些被宠坏的气质,这些极具破坏力的细胞,在一大堆破碎的,不值钱的小玩意上面撒娇、磨损、破碎,让人口呆目眩。迷恋之物还包括你曾珍爱的小石块、玻璃球、碎瓦片、粉笔、铅笔、狼毫、奖状、出版物、出版物中翻来覆去的汉语、句子、发黄的照片、枯萎的丝帕、盗版碟片等。这些鸡零狗碎的道具让人做梦,以为是自由的娱乐。最后,只剩下氧化物(统称电子垃圾),也就是废弃物。而废弃物也具有天真的感染力,完全可能变为嗜好-我们的视觉艺术不就很关注这些废弃物吗!西方百分之三十的电子垃圾倾泻在这块土地上。然后,西方的摄影师们又回来拍摄它们,变为艺术,带回西方,挂在画廊里,让人惊叹不已,这就是氧化之战。

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说,就是酸化,在文化的草莽时代,我们好不容易保留了一点幻想,平衡还说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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