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1)

涂鸦手记 作者: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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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过许多路可走,但我常常侧身,然后回到镜子前-就像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这就是通往外面的道路,迷宫,复杂的曼荼罗,至少不是精确的直线。

我还是在烧开水的壶里煮鸡蛋,一举两得。早晨我还是喝粥-现在增加了一大杯白开水(有人告诉我,这有助降低血脂,每人-有时还要强调男人,一天需要2000毫升),花生米,皮蛋,咸菜,“嘴贱”,没办法。我依然痛恨海鲜,大闸蟹,龙虾。所有地方的龙虾都一样盛装打扮,稀嫩的白肉一片片活刮下来,放在一艘“东方学”的俗气的冰帆船上,证明它是海上来的-其实是让它们为了葡萄酒和烹调再次前去观赏葬身果腹的大海。前者(大闸蟹,许多餐馆广告都喜欢用“生猛海鲜”这个词)生硬得有点像胡适涂鸦押韵写诗以来的学术界。后者(龙虾),复杂,虚荣,连魔鬼希特勒都不喜欢,为此嘲笑过一脸横肉傻气的戈林及党魁们。龙虾的造型很像愚蠢而营养丰富的名流。

我们的习惯出于某种安全感,还是一种土生土长的稚气,需考察。我仍坐在桌前,对付日常的迷惘,擦廉价的香糊糊,柠檬蝴蝶霜换成了一个名叫Lanc?me的牌子。放感伤的音乐,我偶尔听巴赫漫长的“平均律”,伟大的枯燥,就是干裂,核弹时代的特征就是不平均。所以,写作时,我更喜欢听流行乐,有种声音在空中飘着就行-天堂鸟在排箫声中上升啼叫,四人组“披头士”哼哼唧唧地过街。经验告诉我,出去买十张盗版碟,保证有九张都是敲鼓的,类似重金属那种玩艺。要把平庸的大众一下提升到涅槃境界,必须先敲打-跟炸弹对准萨达姆狠狠一击差不多。我偶尔拍拍照片,给渴望成功的照相师奉送过剩的主题,限定他们时间,超过了,就收回来-世界不会等你,必须习惯这点。我还偶然策划了一个博物馆,取名“鹿野苑”,1半出于生计,半出于热爱新领域,好让释迦牟尼到中国的鹿野苑来招慕弟子,我在一首诗里这样写过:

一小截埋入土中的柱头,令你肃然起敬,

在塔克西拉,在尽量远离人群的地方。2

1.佛陀诞生于公元前545年,诞生地位于现尼泊尔境内接近印度的边界。佛陀在度过了他闲适的青年时期后才开始出家悟道,成道后,在迦尸国都城婆罗奈(现称萨尔纳特)附近的鹿野苑初转法轮。所谓转法轮,就是把证悟的真理转给一切众生。“轮”是印度古代的武器,表示佛法威力无比。通过这次四谛法轮而证道果,佛陀赢得了他的弟子,随后逐渐发展为僧团。

2.引作者诗作《浮手印》,诗集《浮手?印》。

3.柯布西耶,法国建筑设计师。朗香教堂为其经典之作。

4.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著名的加拿大传播学者,这句话是指他在其《传播工具新论:人的延伸》(台湾巨流公司1978年版)自序中的话:“……猫和老鼠都安然无恙。这件事可以用来提醒人们,一切事物似乎正在改变之中。”

就是在类似的高地,我的支气管炎和两腿关节热情地献给了香格里拉。但我仍拥抱我的至爱,像一个摄影师说的“我的至爱”-其实就是架老式的带皮革蛇腹的双轨折叠式大画幅相机。我的至爱就是写作,买书,然后为了淘汰,然后偶尔自我感动一下-咦,我还在做这件事,并以此为幸福!

我还在读别人看来已老掉牙的索尔仁尼琴(我喜欢他谈的生物性的问题),卡夫卡(我正在梳理他所有关于动物-实际上非关动物的描写),柯布西耶(我的眼睛常常溜进朗香教堂体味他“不可言喻的空间”-消弥尺度感),3麦克卢汉(虽然,萨义德嫌他老生常谈,但他一直在看电视的老鼠和猫都安然无恙,他使我用不同的眼光去看日常生活中最熟悉的事物),4罗兰?巴特(摄影师说他纸上谈兵,桑塔格说他的书不过尔尔),马克斯?弗里施(他的《能干的法贝尔》真好,我总爱带着它赶飞机,总是读不完,就像飞机危险地兜圈子),1孔子(他的思想经过转述上了畅销书排行榜,当年孔子搞不懂戽水的农夫,现在的实用主义阐释者直接把孔子变成农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则上了最枯燥最乏味作家的排行榜),甚至狄更斯(浪漫主义加现实主义的祖师爷),也读契诃夫和他的仰慕者巴塞尔姆。2谁说古典的不能直接转为后现代,巴塞尔姆就是个例子,他可以把流行杂志上的文章斧削成小说,他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到俄罗斯去探望他的精神老师契诃夫,结果一命呜呼,没来得及,为什么不在来得及的时候做自己想做的事呢?让人想不通,其实就是因为没想通。

我也喜欢把杜甫和拉金在口香糖里一起搅拌,3效果很好,不信你可以试试,广厦和帆船,北纬多少度来着?赫拉巴尔的“巴比代尔”也很有意思,4他的小说《我伺候过英国国王》搬上了银幕,主角在《西伯利亚的理发师》中出现过-就是跑步反复说“莫扎特,莫扎特”的父亲。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昂头是旧俄罗斯式的,高傲,但有些别扭,因为现在是普京的帝国时代。虽然,他也逃不出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那种命运-为了爵位、股票、阶级的偏见、骄傲甚至名誉和善良的姓名被踏成一堆烂泥。我也一直想为我们有可爱山川和只管小舌头的外省想个词(不是媒体最流行的“关键词”),什么呢?-算了,再说吧。我反复读卡夫卡,真正的理解需要相同的勇气,气氛,时间,许多人付不起的是这个,像这段八开本笔记中的话:

你没有走出房屋的必要。你就坐在你桌旁倾听吧。甚至倾听也不必,仅仅等待就行。甚至等待也不必,保持完全的安静和孤独好了。这世界将会在你面前蜕去外壳,它不会别的,它将飘飘然地在你面前扭动。5

这是我局部理解卡夫卡最深的地方,因为20年来(最近,德国的汉学家劝中国作家们隐姓埋名二十年-遭到一蹴而就的人反对),从我第一次读到这段话到现在,我和它的在内部呼应的关系都未改变,还是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和矮板凳上,只有一种同享来世召唤的缓慢调节。“慢”就是对时间更为细致的划分,没有穷尽。我们能活多久,取决于对慢速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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