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海南(1)

亲爱的日子 作者:何立伟


1993年,海南房地产最最甚嚣尘上的时节,满岛上皆是奔驰宝马林肯凯迪拉克,以及身后跟着两三个保镖的房地产老板——且有拿砖头大手机的马仔在他屁股后头一摇一摆,几多神气。年纪皆不大,二三十岁出头,乃中国改革开放中突然一夜暴富腰缠数不清银子的新贵们。又皆是满头打摩丝,穿进口花衬衣,真皮皮带松松垮垮系在腰间,出入海鲜楼夜总会同桑拿中心,一掷千金,只为小小一点快活。因钱来得容易,于是花起来亦不觉得肉痛。

而海口这里那里,皆是一片片在建的楼宇,太阳下头,尘土飞扬,又脚手架林立,搅拌机轰鸣,给了人一种虚假的百业俱兴异常繁荣景象。眼花缭乱间,会要产生昆德拉喜欢的一个词:晕眩。

靠海口公园那座天桥下,到夜里,灯红酒绿处,夹道站满了阻街的女郎,你从其间过身,有无数的纤纤玉手拉扯你衣角,“大哥,带我去玩玩!”“大哥,你好帅哦!”若你不是有意寻花问柳,那你可得想法子突围。待你从人肉包围圈里出来时,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或者一只鞋子竟不知了去处。

隔着这天桥不远处,那晚上,海府路大排档旁,我,胡强,张大奇还有于鸣非,我们四个人手里举着金威啤酒,瓶颈上是海口灯火凝成的一粒迷离高光,碰一碰,然后咕咚咕咚倒他个满腹黄水,时不时地于是膀胱胀痛。周围不断有人走过来走过去,声高声低地闹哄,又夹着汽车喇叭的尖鸣同街对面一只音箱里放出来的《小芳》。那歌有点怀旧,亦有点忏悔,演唱者叫做李春波。胡强听了这歌,忽然有点伤感模样,放下酒瓶,道:“想不到,我也是三十岁的人了。时间过得好可怕!”这天正是他三十岁的生日,我们坐在海口的灯海里喝啤酒致贺,反倒是一点喜气皆没有。刚才张大奇说了他当知青时的一个关于肥料的笑话,说得极精彩,却是没有几点笑声。我们在沉默中喝了不少的啤酒。张大奇年岁最长,于是拍拍胡强的肩膀,“你喝得太多了老弟,少喝点。”

胡强勉强笑一下:“没事没事,我只是从来没想过,这么快就到了三十。”

张大奇道:“我都快五十了,我从来不想自己的年纪。想不得,不想还好些。”

这一趟的缘起,是我一位朋友在海南搞房地产,赚了数以亿计的钱,把我们请过来,要给我们注册一家广告公司,他来投资,说不算外单,光是接他公司的售楼广告,一年也是千把万。但我们来了好些天了,却是迟迟不见动作。我去找他,他又极忙,且身旁前呼后拥许多人,亦有保镖盯人看,目光如刃。他见到我总是抱歉模样,说这一阵子太忙,有好多项目要上,你们就先在海口玩玩,或者去做环岛旅游也要得,叫我去找他公司某某某,让他派个“子弹头”。

于是我们便在海口羁留下来,住在一家宾馆里,后又住那房地产老板朋友在龙昆南路一幢别墅里。无事时靸双拖鞋上街闲逛,到报亭里买报纸,到大排档吃烤鱿鱼,或者到天桥下同海口公园旁看人肉市场。我们便做着这纸醉金迷肉光潋滟的一群看客。一切的俗世繁华与我们无关,却是看得人惶惑同迷茫。看着看着,我们之中一个人便忽地到了三十岁,他这一惊吃得可不小。想是因他看到海口那些亿万富翁,亦是他这样年纪,而他尚不名一文,于是慷当以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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