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海南(2)

亲爱的日子 作者:何立伟


这个夜晚,他便过得极忧郁,欲把自己灌醉,喝出一堆横七竖八空瓶子,却仍是不醉,只眼里漾动了更深的怅惘,同无尽如泪的海口夜灯光。

我们刚来的那天,朋友公司的一个人引我们到那宾馆开房,走到宾馆门前,指着旁边一个街口,说三天前,有个老板正在报亭里买报纸,忽然身后过来一辆摩托,后面还坐了一个青年,那青年刷地拔出一杆双筒猎枪,朝这老板背后连开三枪,然后摩托一溜烟儿跑掉了。待旁人从惊愕中醒来,一看地上,老板在一摊吓人的血里抽几抽,便一命归了西。

“就在那地方,看见没有,那个报亭。地上的血印子洗都没洗得干净。”公司里的人指给我看,口气如同说一个玩笑。

这乃是我在海口的第一印象。人见了天大的事,皆是不惊惧。

鬼晓得,未必是胆子大么?

后来我就在海口住了半年。我亦有些亲戚旧友在岛上,晓得我来了,便来看我。头一个来的是刘波。他电话里说你住哪里?好好好,怎么要你来呢,我来看你!等着,我就来!

不一会儿,他果然来了。他亦在海南做房地产,但没带保镖。一进来把一双北京敞口千层底黑布鞋摘掉,盘腿坐在地毯上。他穿丝光棉的T恤,平头,比在湖南时胖了些,但已有了老板模样。问了我到海南来做什么,我一一俱答之,他道,那你跟我来做还好些。人家给你百分之十的股份,我给你百分之五十,跟你把公司注册在广州,怎么样?刘波原是诗人,他十八岁时即与我交往。后下海,在湖南做药业,1992年到银行贷了款,上到岛上来做房地产。一年多光景,竟有了数千万的身家。我后来到他公司里看,在楼下,他指着那栋二十来层高的楼宇说,这栋楼就是我的!我在他的公司里还看到长沙人小刘,原在《海南纪实》做过财务,现跟他来海南,做了他公司的会计。又见到张新奇,曾跟我一个单位,亦是湖南极有才华的一位作家,同韩少功一起办《海南纪实》。他那时跟刘波一起策划要做一套如《四库全书》那样的典藏书。“盛世修书,”他说,“但这样的书应当由国家来修,现在我们用民间的力量来做。蛮大一个工程。”张来策划操作,刘来投资。这套书便是后来由季羡林教授担纲主编的一百二十三卷本的《传世藏书》。一做做了六七年,而我去时此事尚在拟议中。

刘波来看我,我送他一册我出的漫画书。他极高兴,说我今天不困觉,也要读完它。说完便请我们去吃海鲜,开着一辆凌志车。见到朋友混出模样来,我亦极高兴。那天我们是在海边的一家全是竹子装修的海鲜楼里,吃了龙虾同鲍鱼,又喝红酒同啤酒。刘波又说起在海南击鼓传花炒房炒地的故事,皆是闻所未闻。他说他有一回,有块地,他在甲包厢里谈好价,又到乙包厢里去谈,地都没去看过一回,只是过过手,两头人不见面,他从中便赚了一千多万。“这样的神话只有中国有,只有现在有。”他说着一笑,笑容里有一种孩子气,亦是灿烂。后来海南房地产因朱总理收紧银根,刹那间泡沫破灭,许多房地产老板从泥土里赚来的钱,亦最终还原于泥土。刘波随后到北京发展,春江水暖鸭先知,属中国最早有资本运作意识的人,买了上市公司“武汉长印”的壳,更名“诚成文化”,一度资本膨胀,做得风生水起。但最后亦是出了事,2003年出逃日本。行前一个月我还在长沙同他吃过一餐饭,见他手里拿着念珠,神色寂然。仍是敞口布鞋,平头,干干净净。我倒是经常有些怀想他。这是个聪明已极,且图做大事的人。他的第一桶金便是掘自海南。我亦听说,如今有若干做得很大的公司,第一桶金皆是掘自海南。或许不是“掘”的,是浑水摸鱼从地里捡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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