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女女(1)

爸爸爸 作者:韩少功


因为她,我们几乎大叫大喊了一辈子。昨天楼下的阿婆来探头,警告我,说我家厨房的下水道又堵住了,脏水正往她那里渗哩。我大叫一声对不起,惊得她黑眼珠双双对挤。我似乎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劲,却无法控制自己,又声震耳鼓地请她坐下来喝茶什么的……结果她终于慌忙把头缩回门外,差不多是逃走。

唉,我总是叫喊,总是叫喊,总是吓着了别人。在餐桌边,在电话筒前,甚至在街头向妻子低语的时候——尤其当着面皮多皱头发枯白的妇人,我一走神,喉头就嘎的一下憋足了劲,总把日子弄得有点紧张,总以为她们都是幺伯,需要我叫叫喊喊地尊敬或不满。

其实,她们几乎都不是幺伯。不是。

幺伯就是幺姑,就是小姑。这是家乡的一种叫法。家乡的女人用男人的称谓,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出于尊重还是轻蔑,不知道这是否会弄出些问题。正如我不知道幺姑现在不在我身边这件事,对我将有什么意义。已经有无边无际的两年,世界该平静了,不需要我叫喊了。我怀疑眼下我的听力是不是早已衰退,任何声音已经被我岩层般的耳膜滤得微弱,滤得躲躲闪闪。幺姑莫非也是这样聋的?据说她爹的耳朵也不管用,而祖爹五个兄弟中,也有两个聋子……这真是一个叫叫喊喊得极为辛苦的家族。

听不见,才叫喊?还是因为叫喊,才听不见呢?

两年了,世界上还有她遗留下的那双竹筷,用麻线拴着两个头,蒙有一层灰垢,在门后悬挂着,晃荡着,随着门的旋转,不时发出懒洋洋的嗒嗒数声。这就是幺姑永不消逝的声音。记得那一天,我最后一次寻寻常常地冲着她大吼:“你切了手吗?”我赶进厨房,看见她山峰一样弯曲凸出的背脊,软和的耳垂,干枯的白发,还有菜刀下的姜片小金币似的排列——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就是说,没有发现地下有手指头。但刚才我总觉得她嚓的一声切了手指。当时我正在隔壁房里读着哲学。

她惊了一下:“水就快开了。”

“我是来看看你的手……”

“嗯,就烧热水,洗手的。”

聋子会圆话。她敏捷而镇定地猜译我的声音,试探着接上话头,存心要让人觉得这世界还是安排得很有逻辑和条理。我无意纠正她,已经这样习惯了,装得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去。

那声音还在怯怯地继续。已经不是纯粹的嚓嚓——嚓,细听下去,又像有嘎嘎嘎和嘶嘶嘶的声音混在其中。分明不像是切姜片,分明是刀刃把手指头一片片切下来了——有软骨的碎断,有皮肉的撕裂,然后是刀在骨节处被死死地卡住。是的,这只可能是切断手指的声音。她怎么没有痛苦地叫出来呢?突然,那边又大大方方地爆发出咔咔震响,震得门窗都哆哆嗦嗦。我断定她刚才切得顺手,便鼓起了信心,摆开了架式,抡圆了膀子开剁。她正在用菜刀剁着自己的胳膊?剁完了胳膊又开始劈自己的大腿?劈完了大腿又开始猛砍自己的腰身和头颅?……骨屑在飞溅,鲜血在流泻,那热烘烘酽糊糊的血浆一定悠悠然顺着桌腿流到地上,偷偷摸摸爬入走道,被那个塑料桶挡住,转了个弯,然后折向我的房门……

我绝望地再次猛冲过去,发现——仍然什么事也没有。她不过是弓着背脊,埋头砍着一块老干笋,决心要把那块笋壳子也切到锅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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