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猜测三(2)

白道 作者:王晓方


我陪同廖天北乘车来到龙泉寺,恰巧住持智真大师在寺中读经。廖天北觉得今天佛缘不浅,甚是欣慰。小沙弥通报智真有贵客造访,智真身披袈裟出来相迎,老和尚童颜皓首、须眉皆白,手里掐着一串沉香念珠,双手合十热情地说:“阿弥陀佛,廖市长,您来得正好,我刚刚沏了好茶。”空气中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香火气味,仿佛被阳光烧灼得变了质,廖天北嗅了嗅鼻子,像是很受用这种气味似的,爽声笑道:“缘分缘分,智真师傅,我还真怕你云游不在呢。”老和尚和善的双眸里闪烁着慈祥的目光,一边恭维廖天北是个有佛性的人,一边将廖天北和我请进了客堂。客堂正中挂着智真亲书的宋代草堂禅师的妙偈:“云岩寂寂无巢臼,灿烂宗风是道吾;深信高禅知此意,闲行闲坐任荣枯。”我们分宾主落座后,小沙弥上了茶。老和尚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只是脸庞有些古板,一看就是长期打坐,早已经习惯了黑暗的人。“廖市长,”智真慈祥地说,“我估摸你这两天准来,所以特地准备了这种茶。这是我云游到云南带回来的高原野玫瑰花,它产于三千米以上的高海拔地区,属于小种带刺野玫瑰,性质温和,它虽看上去是深红色,沏出来的水却是淡绿色,具有养肝、护肝、清肝明目的作用,常喝去肝火,看廖市长的气色像是睡眠不好,是不是常常感到心里没着没落的?”茶杯里指甲大的玫瑰花伸展着细嫩的花瓣,香气四溢地在杯子里打着圈圈,我赶紧端起茶杯品了品,淡绿色的茶水一入口便觉得味道纯和,伴有清香,果然不错。廖天北眉头轻蹙,一脸焦虑,仿佛发现了灵魂的缺口,令他心神不宁,他一边品茶一边心事重重地说:“智真师傅,最近总是怪梦缠身,一个黑影总是出现在我的梦中,我问他是谁,他自称是非我。大师可否为我解解这个梦?”原来如此,这是我内心的真实反应,我早就预感廖天北会做这种梦,我为我的预感而惬意,嘴边噙着深思般的淡淡的微笑,心里却急不可耐地希望老和尚能够指点迷津。智真用平静、智慧,又充满怀疑的眼神注视着廖天北,似乎在判断廖天北的灵魂是否躲在躯壳内,思忖片刻,老和尚慈眉善目地笑道:“我倒不觉得你梦中的黑影是黑色的。之所以你觉得这个黑影是黑色的,是因为你的梦境是黑色的。一根点燃的蜡烛在阳光的照耀下是看不见光芒的,因为烛火照耀的不是地方,它的周围除了光一无所有。其实出现在你梦中的黑影不是别的,恰恰是你的灵魂,或者说是你的自我,之所以幻化为黑影,是因为它的周围除了黑暗一无所有。正如烛火必须身处黑暗之中才会发光一样,你何不试着将梦中的黑影置于阳光之下,或许这个黑影就会显现出真实的身份,廖市长,你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东州市市长啊!”廖天北脱口而出。“非也,”智真一边摆手一边摇头说,“市长并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你的欲望,你之所以心生恐惧,都是因为欲望成瘾的缘故啊!”廖天北像是被撕下了面具,露出无处逃匿的表情,好像郁结在心头的痛苦一下子涌在了脸上,他长叹一声道:“智真师傅,什么样的土地长什么样的庄稼,我倒是想变成一柄烛火,给东州的百姓烧个鸿运当头,可是火苗太小,一口气就吹灭了!做自己难,做想做自己的市长更难啊!”智真非常同情地凝视着廖天北,好像注视着一颗孤独的灵魂正艰难地攀登一根陡峭的绳索。我用既敬畏又迷茫的眼神观察着他俩,心里猛然升起一种可怕的坠落感,心脏不住地偷停。一阵令人难耐的沉默后,老和尚用试探的口吻说:“廖市长,老衲有一心事憋在心里很久了,不知当讲不当讲?”廖天北的心正被黑暗笼罩着,急欲捕捉星星之火,我发现他的眼白布满了火一样的血丝,他迫不及待地说:“大师请讲。”老和尚露出回忆的神情,目光似真似幻,仿佛思绪飞出了体外,周身闪耀着苍白的光晕,他抿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却又充满期待地说:“东州城有东西南北四塔,只可惜西塔‘文革’时期被毁,廖市长如能复建西塔,功德无量。”廖天北心目中试图捕捉到星星之火的渴望一下子破土萌芽,内心涌动着一股似是而非的欢喜,颇为期盼地说:“还望智真师父讲明其中的缘由。”老和尚的思绪似乎回到了心灵的堡垒,神态安详,目光平和,就像是一尊很久没有再粉金的佛像,神情庄重地说:“从风水的角度讲,古人认为,东、西、南、北四方各有一神,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东方的青龙是吉祥之神,西方的白虎是凶神。南方之神是朱雀,朱雀属火,所以,都城之南必有水;北方之神是玄武,玄武属水因而城北必须有山。这就是俗话说的:前要照,后要靠。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东州城前有黑水,后有白山,顺应天道,才能得山川之灵气,受日月之光华。按五行来讲,木为东,火为南,金为西,水为北,土为中,重修西塔不仅可以镇住白虎,而且有利于东州城财源广进,老百姓鸿运当头啊!”听了老和尚的话,我心中泛起悸动的涟漪,心想,老祖宗在东州修了东西南北四个塔,一定有他的道理,如今西塔被毁,很像是一座城市的灵魂被敲掉了一个缺口。廖天北听了更是精神为之一振,目光中闪动着微弱的火焰,仿佛找到了自己灵魂出现缺口的原因,颇有同感地叹道:“智真师父说得确实有道理,西塔‘文革’时期被毁以后,东州城不是发大水,就是闹大旱啊。”老和尚的目光移向窗外,盯着墁地的青石方砖缝隙里一小撮枯黄的杂草,脸色如香灰一样苍白,目光忧郁地说:“原本每座塔的下面建有庄严宝寺一座,每寺中供大佛一尊,左右佛二尊,菩萨八尊,天王四位,浮图一座。东为慧灯朗照,名曰永光寺;南为普安众庶,名曰广慈寺;西为虔祝圣寿,名曰延寿寺;北为流通正法,名曰法轮寺。原来四寺均有大量建筑,如今四寺建筑也在‘文革’中被毁了,实际上毁掉的是文化,是信仰啊!眼下世人之所以道德沦丧、欲望横流,一个个浮躁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说一千道一万不就是什么都不信了吗?”一群麻雀落在那小撮杂草旁,无忧无虑地飞戏追逐,全然不顾庙堂的清幽静谧,我凝视着老和尚忧郁的神情,插嘴道:“大师,也不是什么都不信,人们信权势,信金钱!”仿佛我的话荒诞不经,老和尚无法理解地摇了摇头,双手合十,心情沉重地说:“罪过,罪过,商秘书,从远处看,人的渺小身躯像一个黑点,可是那个黑点一旦膨胀起来,像一个火球,烧毁的是人的心灵家园啊!”沉默让空气凝固起来,廖天北看了我一眼,似乎想看看我是否被烧得遍体鳞伤,然而我让他失望了,因为我们都无法看清对方的心灵。还是老和尚打破了沉寂,他慈眉善目地说:“廖市长、商秘书,快到中午了,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斋饭,请吧。”廖天北这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舞动了一下手臂,环视了一下四周,好像他旁边总有个看不见的替身似的,然后爽朗地笑道:“好啊,很长时间没吃龙泉寺的斋饭了,还真有些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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