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城奴(5)

城奴 作者:傅恒


陪同陈耀宇去管理学院报名的女同学是袁毓秀。

袁毓秀就是陈耀宇在中学时期暗中圈定的“特别小女生”。她曾经几乎光着身子和陈耀宇一起,举着“彩旗”在无人的大山沟里游行近半天。这份亲密应该很有分量了,但陈耀宇仍然不让她陪,要自己去。袁毓秀根本不容陈耀宇发表意见:“什么叫陪?我是你的班干部,是班干部领你去报名!”

陈耀宇对别人倔犟,对袁毓秀还是选择服从。不是为那个早已过期的班干部,是她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帮助过陈耀宇,陈家山沟长大的陈耀宇,永远记得做人要懂得报恩。

袁毓秀所在的大学不在成都市区内,与S大学相距100多公里。这段距离没有对小女生袁毓秀形成障碍,有高速公路直达,袁毓秀常来S大学玩。她第一次来就有同学向她打听陈耀宇的事,那同学不仅仅是猜测她和陈耀宇的关系,还有几分无话找话借以接近她的因素。那同学问袁毓秀:“学校特意给陈耀宇发了蚊帐、被子,他死活不要,不知是什么意思。”袁毓秀一下就道出其中关键性的原因:“你们是不是在蚊帐和被子上印了‘贫困生专用’几个字?”看见那同学惊讶的表情,袁毓秀明白是惊叹她为什么知道得这么准确,袁毓秀很平静地告诉那同学:“我是他中学时期的班干部。”

袁毓秀一肚子的不理解,这么简单明白的事,那些人怎么会不知道?

袁毓秀这一次来S大学,陈耀宇对她说了他要去管理学院报选修课的事,陈耀宇特意说明,这件事他没有对班上任何人讲,只告诉了不在同一所大学的袁毓秀。陈耀宇的意思是不想在身边的人面前张扬,袁毓秀却满脸喜悦:“为什么单单告诉我?”陈耀宇故意逗她:“我向班干部汇报情况。”看见小女生袁毓秀一脸掩饰不住的笑意,陈耀宇怕把事情弄复杂,忙改了个说法:“你是外校的,不会和我抢名额。”袁毓秀不依不饶:“万一我要抢呢?”陈耀宇已经想好了说你如果真要抢,说明这个学科有价值,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了,他担心袁毓秀会一句接一句地缠下去,会嘲笑他太实际,也许还会笑他身上农耕文化的气息太重。

袁毓秀不在意陈耀宇说什么和不说什么,她只是习惯性地指挥陈耀宇带她去见识见识。于是,陈耀宇走在文学院和管理学院之间的林荫道上时,身边就多了一位左顾右盼的小女生,同时,接下来也就多了一份“麻烦”。

陈耀宇根本不曾料到会有机会看见梦中的“蔚蓝色”。事情太突然,带给他的震动太大,那一刻,稳重出名的陈耀宇完全失控,像个傻子似的呆了,不转眼地盯住远处的“蔚蓝色”,一直盯到“蔚蓝色”走得不见踪影他还盯着那个方向不动,彻底忘了周围的一切,包括陪他去报名的小女生袁毓秀。

等他回过神,身边已经空空荡荡。

直到管理学院的选修课结束,小女生袁毓秀才又到S大学来看望中学时期的同学。那一阵陈耀宇正处在最郁闷的时期,而且是双重郁闷:一是刚刚证实确实在人世间存在的“蔚蓝色”又失踪了,一是离毕业的时间越来越近,分配的事却像寡妇的肚子,丝毫没有迹象。陈耀宇烦闷得三天不想说一个字。不知道袁毓秀怎么会猜到陈耀宇心情不好,一见面就要拉他去郊游散心。

陈耀宇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这是他第一次不服从班干部,理由就一条,打工挣钱比郊游有实际效益。

看着袁毓秀很失望地离去,陈耀宇心里突然感到发空。陈耀宇拒绝过很多人,从来不把别人的表情放在心上,才拒绝一次原班干部,竟然就有了失落感,还很强。整个下午,陈耀宇人在打工,心情始终有些恍惚。

晚上,很罕见地有电话打到寝室来找陈耀宇,接电话的同学以为听错了,反复与对方核对了,才告诉对方陈耀宇早搬出这间寝室了,他现在住的地方没电话。对方就请求同学将一个号码转告给陈耀宇,说有急事在那边等着,要陈耀宇马上打回去。

同学专门去教学楼,将这个电话号码和有急事的说法告诉了住在楼梯间里的陈耀宇。陈耀宇不知道是谁的电话,他平时极少打电话,所有电话号码对他都不过是几个数字。他担心这个陌生电话与就业分配有关,就找了个公用电话,犹豫着拨过去。

电话那头是小女生袁毓秀。

袁毓秀只说了一句话,她就把电话压了,根本不给陈耀宇辩解机会。那句话的大意是:你答应过要帮助我,现在我有急事,明天上午9点钟,我在××地方等你。陈耀宇确实表示过,袁毓秀在他特别需要的时候出手帮助过,任何时候,只要袁毓秀需要,他都会尽力帮忙。袁毓秀过去从来没核实过陈耀宇的表态,这一次用上了。

早晨9点,陈耀宇准时赶到指定地点。袁毓秀已经候在那里。陈耀宇立足未稳就问她,有什么事需要我出力。看他这么急,袁毓秀愣了一下才说话:“跟我待在一起很痛苦吗?”话已说到这个程度,陈耀宇只好规规矩矩跟在她身后,坐上去郊外的公共汽车。车开出好远陈耀宇还在暗暗惋惜,假如没有急事,只是把时间用来闲逛,岂不是双重浪费——既减少收入,还要用钱。这么简单的道理,凭借袁毓秀的智慧,怎么会不知道?

也许,袁毓秀引他去郊外,真的不是闲逛。

陈耀宇考上S大学那年,小女生袁毓秀落榜。乡镇中学升学率低,每年能高考成功的人很少,大家见惯不惊,唯有袁毓秀落榜,很多人都惋惜,因为小女生确实各方面都不错。面对大家的惋惜,袁毓秀本人表现得非常平静,不哭不悲不丧气,一声不响回中学复读一年,第二年果然考上。所有人都惊叹袁毓秀的“成熟”,唯独陈耀宇不意外,他早就看出,这个小女生不可小觑。

按袁毓秀安排,陈耀宇和她乘公交车到了郊外。初夏是成都最好的季节,气候宜人,一切风景都有一种崭新的感觉,仿佛一个脱掉冬衣的女孩,一下子亮出最佳状态。两人先步行一阵,再到一个看上去比较顺眼的“农家乐”喝茶、谈事情。袁毓秀像宣布什么决定,说陈耀宇昨天拒绝了她,今天必须多陪她一阵子,不许有异议。

陈耀宇无法拒绝,女孩的娇横比老板的专横更霸道。

路上游人大多是大学生或中学生,一伙比一伙的情绪高。陈耀宇看着挺惋惜,这些人个个这么好的精力,为啥用来闲逛。

袁毓秀刚开始情绪不错,看到陈耀宇始终带几分郁闷,她终于忍不住,说陈耀宇:“你怎么总像一锅不沸腾的水?”陈耀宇也觉得就两个人在一起,总闷着不好,只是,他总是要情不自禁去揣摩打工的收入,没心思对话。

走上一条田间小道,看看与其他游人拉开了距离,袁毓秀恰到好处地走到陈耀宇身边来了。陈耀宇一下子想起那年在荒无人烟的大山沟里的情形,不由自主斜眼偷偷望了一下袁毓秀胸前,心里猛地一阵乱跳,忍不住又偷偷斜一眼。实事求是地说,啥也没看清楚,纯属乱跳。

袁毓秀没有注意陈耀宇的心情,突然很直接地问陈耀宇遇到什么烦恼事了。一下子把陈耀宇吓了一跳,不知道是有同学背后说了什么,还是自己什么表情暴露了心思。

不等陈耀宇回答,袁毓秀主动说出原因,她说陈耀宇只要有不顺心的事,无论做什么事都会特别卖力。她听到陈耀宇这一次在管理学院的选修课,成绩特别好,就什么都清楚了。

陈耀宇没有料到自己的事情丝毫逃不过袁毓秀的视野,这下子他真的笑不出来了。

不过,陈耀宇也不太意外,袁毓秀的聪明他早就了解,她在那次生死攸关的时刻帮助他,就是凭借她的聪明智慧。那时候陈耀宇对她就是除了感激,还有佩服。

陈耀宇没心思再浪费时间,直接问袁毓秀:“你不是说有事要我做吗?无论什么事,尽管说。”

袁毓秀很霸道,要陈耀宇先说他的烦恼事。

陈耀宇很清楚犟不过她,就如实承认,是毕业分配的事。他的家在农村,如果在城市里没单位要,难道又回农村去?好不容易才离开偏远的大山沟,就算自己不在乎倒回去,父母的脸往哪儿放?陈家山沟的人如何面对沟外的人?离开陈家山沟去上大学的时候,全沟人像过节一样,都夸他为陈家山沟争气了,大家送尊贵人物似的隆重把他送出沟,父亲一再嘱咐他好好学习,不要让乡亲们失望。如果毕业了真没人要,旁人怎么看?人家会说那条山沟出不了人才,碰运气似的出去一个,地皮没踩热,又灰溜溜地滚回来了。

说了一长串陈耀宇才意识到这是在向人诉苦,他觉得很惭愧,猛地停下。袁毓秀问他为啥不说了,他答说完了。袁毓秀不相信:“我不能帮你解决大问题,听听你发泄一下肚子里的怨气,至少可以让你心里好受一点。” 陈耀宇一丝苦笑:“不能落实毕业分配,发一阵怨气有什么意思。” 袁毓秀马上笑了:“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个很务实的人。”

袁毓秀立即拿出她早已想好的打算,问陈耀宇会不会上网。话刚出口袁毓秀马上又自己否定了,她清楚陈耀宇不会把时间花在这上面,网络在陈耀宇眼里只是虚拟的东西,陈耀宇要的是立竿见影解决实际问题。

袁毓秀改了个说法,要陈耀宇回去尽快把他的个人简历和学习情况包括获学习奖的情况,准备一个书面材料,过几天她来教他挂到网上去。果然如她所料,她的话没完陈耀宇就拒绝了:“我不学上网。”袁毓秀懒得和他多解释,直接下命令:“我是班干部,我叫你上,你就得上。”

陈耀宇心里清楚袁毓秀是在替他操心,可还是觉得袁毓秀的指挥欲望太强。太爱指挥人的女孩缺少温柔感,指挥欲望不应该是女孩的本性。陈耀宇在那一瞬间情不自禁想起刚刚出现又消失了的“蔚蓝色”,虽然不了解“蔚蓝色”是不是一个不喜欢指挥人的女孩,但凭着在阅览室擦身而过时的那一眼对视,陈耀宇可以料定,“蔚蓝色”的性情应该比较“女孩”。

陈耀宇强行中断了继续谈论毕业分配,要袁毓秀谈她需要帮助的事情。袁毓秀有些奇怪,怎么把话题扭得这么生硬。陈耀宇忙解释,一定回去按班干部的指示办。话出口他才突然察觉,女孩的霸道都是男生惯出来的。

袁毓秀当真开始谈她的事。她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掏出一叠印着卡通图案的、粉红色和浅绿色的信笺,一声不响递过来。陈耀宇只翻一下,马上看出,是男同学写给她的情书,至少有十封。他有些不以为然,大学生了,还用这么花花绿绿的信笺,像个没长大的中学生。

仅瞬间,陈耀宇又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袁毓秀在试探他。

稍微犹豫,陈耀宇选择了退还:“都是人所共知的内容,没必要读。”袁毓秀来更直接的,问陈耀宇:“难道你一点儿也不在意?”陈耀宇故意装傻:“又不影响我学习和打工,我在意什么?”袁毓秀似乎有些生气,一双眼盯住陈耀宇不放。陈耀宇受不了她的表情,只好申辩他是个特困生,整天精神上被生活费和债务压着,除了学习就想着钱,哪有心思去研究别人的来鸿去雁。他这么一说,袁毓秀马上不盯住他看了。

陈耀宇反而不忍心了,只是,他马上想到你不忍心又能怎么样,除了无奈,他只能假装看周围鲜活的风景,将目光抛向远处。

有一刻,陈耀宇动了念头,想把“蔚蓝色”的事也告诉她,还没开口,他又自我否定了。一个男人,如果连一个秘密都守不住,还算男人吗?关键是,弄不好还会引起小女生误解,以为他也是使用的她的招数,那就麻烦大了。

针对袁毓秀的情书,陈耀宇最终只轻轻说了一句话,那是一句近乎暗语的话,只有他和眼前这个小女生才能意会。

“有些事,不是折纸方块就能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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