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城奴(6)

城奴 作者:傅恒


从考上大学不容易,到变成毕业分配困难,好像大学天生该有个高门槛,不是入口就是出口。

陈耀宇不怕考,试卷上的考题全都像亲戚一样熟识,陈耀宇怕分配,他在城里没亲戚,连熟人也没有。陈家山沟几百年才出一个大学生,出来就遇上不包分配,陈耀宇不知道是陈家山沟不幸,还是自己倒霉。

陈耀宇一肚子不服气,这算什么竞争!

袁毓秀带着笔记本电脑来到S大学时,陈耀宇已经反复斟酌写好了简历和“求职自愿书”,他一并交给袁毓秀,请袁毓秀帮他挂在网上就行了,他没心思学上网。虽然不懂上网,陈耀宇还是晓得上网是个装时间的无底洞,农村来的穷学生,消费不起那个时间。袁毓秀态度非常霸道:“不行,你必须学上网!”陈耀宇不断摇头:“不学上网不影响读书不影响打工挣钱。”袁毓秀被他的固执弄得又好气又好笑,说陈耀宇大约是中国唯一不会上网的大学生。

袁毓秀一边以班干部的口气指挥陈耀宇坐到笔记本电脑前,一边又像帮助文盲学文化一样开导他,上网可以多一些解决就业的路子。冲着就业这桩大事,陈耀宇总算同意学一点,不过,他只学在网上找工作。

就在袁毓秀指导下,陈耀宇亲手将个人资料挂上求职网。

求职信息挂上网转眼过去 97 天零一夜,没有半点消息反馈。如果毕业后没有找到工作单位接收,陈耀宇在这个城市肯定无立锥之地。学校有明确规定,允许毕业生暂留的时间很短。这一点陈耀宇理解,暑假一过,又该是新的一茬儿学生,带着新的希望来这儿等候。只是,陈耀宇想不出他该怎么办,难道真的是又回陈家山沟去!

真那样,比不读大学更糟糕。

毕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同学们在大小场合谈话的内容,也越来越多的与分配与就业有关。到处都听到同学谈“人才招聘”,真要仔细听,又只能是听个大概,很难听到具体实用的内容,即使开口问,也很少人会真诚提供。为听取到一点实在的信息,陈耀宇几乎顾不得考虑分寸了,一见有同学交头接耳议论,他就贴过去,被交谈的同学察觉后,有心地善良的人同情农村来的同学,好心帮他出点不痛不痒的主意;也有竞争意识强的同学不仅不给他提供信息,还刻薄地嘲笑他。陈耀宇似乎刻意要与众不同,无论善意的帮助或刻薄的嘲笑,只要有人对他说话,他一律冷淡相对,弄得好些同学都猜不透他是不是有了什么门路。

陈耀宇特别想弄明白的是,成绩好的毕业生为啥也没单位要。如果毕业分配真是按成绩来排列,陈耀宇不相信班里有谁可以排在他前面。如果谁有一丝不承认陈耀宇能够排在最前面的言论,他会不顾一切跳出来争论。非常遗憾,这一切只是幻想,没有听到过类似议论,反倒是多听了几次同学们的交谈,逐渐对招聘会产生了一点儿兴趣。就打听了一下最近这期招聘会在什么地方开,向辅导员老师借了辆自行车,顶着烈日去会上寻找希望。

一路奔波,赶到目的地,到了那里才知道,大学毕业生只是赶会人中的一小部分。陈耀宇慌着融入挤满了同样是寻找希望的人群,也就一会儿工夫,他身上的汗水还没干,骑来的自行车就不见了。

早晨向辅导员老师借车时,师娘一脸不愿意,再三叮咛陈耀宇,明天她上班要骑,千万不要弄坏了。师娘这车已经旧得很有水平,还能坏到哪儿去?师娘是担心这么远的距离,骑一个来回该牺牲多少“细胞”!

陈耀宇很想把车给师娘放回去,又没那底气,父亲来信还在他衣兜里“烧”。全校几万同学,极少人还在以书信方式联系。因为陈家山沟电话不方便,还因为省通信费,父亲才继续保持老办法,两个月写一封,还生怕信超重加价,每封信通常只是作业本上扯下的两页纸。必不可少的内容是提醒儿子:我们陈家三代人没做过让人小看的事;你是陈家山沟多年来第一个大学生,不要让乡亲们失望。

陈耀宇随时抬眼都能看见父亲站在村口,望一辆辆路过的汽车,车轮卷起的尘土像烟,一次又一次笼罩父亲日渐苍老的身躯。

父亲等他毕业后带钱回去,不仅是还债,更重要的是在乡邻面前展现他的成器——父亲和乡亲们最看重的也是这一点。陈耀宇身上肩负着的不仅是老陈家的兴衰,还有整个陈家山沟的荣辱。陈耀宇似乎还嫌分量不够,为报答乡亲们对他的器重,他又暗中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要亲手帮助陈家山沟,从贫穷的名单中移到富裕榜上来。这不是空想,陈耀宇选修管理学院那门课,实际上也是实现这个目标的措施之一。

就是为这些责任与目标,陈耀宇放回师娘的自行车的底气越来越少。本次招聘会在城市西面,学校在城市东边,中间隔着拥有四百多万常住人口外加四百多万暂住人口的城市,坐公交车需要倒三次车,单是去就要支出六元钱车费。就算回来走一个超半程“马拉松”,六元钱对于靠打工养学的陈耀宇,也算是一笔有分量的款项。

花了钱去招聘会,万一没收获,多划不来。

只得忍气吞声借了师娘的自行车。陈耀宇计划,还车时尽量擦洗干净,这车确实早该擦洗了。

现在自行车掉了,陈耀宇痛悔不已。

实际上陈耀宇并没有挤进人群中央,他还没来得及进第二道门,只朝门里边望了望,看见每个招聘人的摊点前拥挤着厚厚的人墙,汗水互相浸在对方衣服上,陈耀宇马上失去挤的欲望。万千人过独木桥的竞争,更多是凭运气,还有网上说的“才气斗不过财气,水平斗不过酒瓶,先进斗不过亲近,正派斗不过帮派”,陈耀宇明白自己一样都不占优势。

陈耀宇只对自己的成绩和才华自信。

就这么一个念头的时间,自行车不见了,只剩下一把车钥匙,可怜巴巴躺在手心里。

陈耀宇前后左右来回走动,伸长脖子四下看。虽然人多,事实却很简单,没有他要找的自行车。

突然,一种异样的感觉触动了陈耀宇。

刚开始,他只顾慌着找车,顾不过来清理这异样的感觉是什么。伸长脖子转了几圈,没看到要找的自行车,陈耀宇的汗水比在太阳下骑车更冒得厉害,他捏着一本从学校带去的文学刊物,当扇子下意识胡乱扇动,又一次感觉到那种异样,这才引起注意。

陈耀宇看见一个女孩举着一卷大约是招聘会上散发的宣传单,遮挡住刺眼的光线,正站在旁边望他,从她的姿态可以断定,已经望他好一阵了。

仅仅被一个人望着,不容易冒出这么强烈的异样感,事情不会这么简单。陈耀宇努力平静心态,让过晃眼睛的阳光,再一看,马上,他听到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清脆地敲击了一下——那女孩穿的是一身蔚蓝色长裙。

女孩面对陈耀宇,放下遮挡阳光的杂志,完整袒露出一张明媚的脸,陈耀宇顿时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了:女孩果然是在梦中反复出现八年,前不久又一天内见过四次的“蔚蓝色”!

莫非真的与“蔚蓝色”有缘?莫非真的是命运安排?

“蔚蓝色”看见陈耀宇注意到她了,索性走过来。问他是不是在找自行车。陈耀宇一喜:“你知道我的车在哪里?”“蔚蓝色”回答知道:“不用找了。早被人提走了。”陈耀宇此时注意力已转移到“蔚蓝色”身上,自行车在心里的分量正逐渐消失。

“蔚蓝色”还是把事情简单讲述了一遍,她说因为在管理学院的多功能阶梯教室一同回答过老师提问,又在阅览室有过一次擦身而过的相遇,她认出了陈耀宇。看见陈耀宇进场,看见陈耀宇放下自行车匆匆转身,也看见两个人走过来,一人提车杠,一人提后座,朝旁边去了。“蔚蓝色”以为那两个人是与陈耀宇一起来的。后来看见陈耀宇的脸色,才感觉到不是她以为的那回事。

“蔚蓝色”就站在面前说话,陈耀宇总算把她看清楚了,比一天内见到四次时看得更清楚。女孩真的和梦中一模一样,一身蔚蓝色长裙,一张聪慧清纯的脸,假如面前再有一条长长的林荫道,相信她还会在眼前飘飞起来。梦中的“蔚蓝色”果然存在于人世上,看来八年的梦不荒唐,也没有白做。

陈耀宇长长叹了一口气,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声叹息是给那个坚持不懈的梦,还是给在他梦中反复出现八年的“蔚蓝色”。如果这还算不上命运安排,这个世界上要找命运安排的事就难了。

陈耀宇迅速在脑子里提醒自己,一定要了解一点儿“蔚蓝色”的基本情况,再不能像前次那样让她突然失踪。他鼓起勇气主动将自己的姓名和大学班级以及寝室电话写给了“蔚蓝色”,为避免唐突,他找了个理由:“如果有自行车的消息,麻烦你打个电话。”

“蔚蓝色”接过陈耀宇纸条的同时,顺口说了一句:“我有两个中学同学和你一个学校。”陈耀宇马上反应过来,“蔚蓝色”不是S大学的学生,这一点和班干部女生袁毓秀一样,来S大学只是客串。

陈耀宇平时就不善于与异性交往,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似乎在给“蔚蓝色”联系方式时用完了,他抱着一丝侥幸,期待“蔚蓝色”礼尚往来,主动告诉她的联系方式。结果,拘束与侥幸给他带来又一次巨大的遗憾。就在他默默等候她给联系方式的一瞬间,一个拿着汽车钥匙的女人走过来,气度非凡地冲“蔚蓝色”挥挥手,嘴里吐出“走了”两个字,头也不回,径自远去。“蔚蓝色”只来得及对陈耀宇道一声“拜拜”,然后慌忙朝拿车钥匙的女人跑去,转眼间消失在人群背后。

巨大的损失感潮水般涌上心头,比掉了自行车更让陈耀宇痛悔和惋惜。一天见四次后“蔚蓝色”失踪是意外,这一次却是被自己不善交往的拘束性格害了!陈耀宇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懊悔了好一阵,陈耀宇才想起有一条勉强可以宽心的理由,他已将自己姓名、班级以及寝室的电话告诉了“蔚蓝色”。如果“蔚蓝色”真的是命运安排,她就会主动跟他联系。

只是,陈耀宇又失望了,“蔚蓝色”一直没有来电话。陈耀宇在那一个月时间里足足后悔了30个昼夜,反复抱怨自己缺少主动交流的勇气,太拘束、太没出息!不像干大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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