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是微笑的草金子棋(3)

花是微笑的草 作者:陈吉秀


而我是什么样子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丁布干脆把抹布往地上一扔,把下巴搁在花坛边上,看着干裂的土块发呆。

动物也好,植物也好,都在烦闷的冬天躲了起来。只剩下她了,只剩下她。在这个星球上她认识的唯一一个人类,叫做司土,最近她总是轻易地回忆起他。回忆起他薄薄的肩膀和糖果般的光亮的眼睛。他说过许多话,牵过她的手,他说要当她的耳钉,闪闪发亮,如影随形……

一阵冰凉的战栗涌进脖子。随即而来的还有女生幸灾乐祸的蠢笑。

“不好意思啊,我手滑——”她说这话的时候耳朵都兴奋得红了,声调毫不掩饰地扬了起来,晃了晃手里大半瓶还沾着冰碴儿的矿泉水她冲丁布大声地说:“瞪什么瞪,怪人!没倒可乐到你裙子里真是可惜!”

丁布不再看她,也不说话。她低着头想走开,却被对方狠命地拉住胳膊:“怎么走了呀——真是,也不擦擦。”

那个女生可能是同班的,丁布想不起来了。他们都一样,丁布分辨不出。那个女生弯下她救生圈一样粗的腰把丁布扔在地上的那块擦花坛的抹布捡起来,重重地摔进丁布湿透了的领子里。

“怪胎,这样才干净啊。”她用力地拍了拍丁布的肩膀。

丁布乘着她没有拽着她的胳膊的空当,迅速跑开了。只听见她还在用尖锐的声音在她背后嚷:“贱人,别大冬天穿个短裙啦。你以为你很美么?怪胎还装什么时尚。你怎么不把跟你聊天的花插在头上?”

原来我有一个名字叫做怪胎。她飞快地奔跑着,她想唱一首歌,可是嗓子像是卡住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一种声音钻进脑袋,是笑声,那是与司土截然相反的笑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丁布走进教室的时候,米糯拿来一盆快要枯萎的仙人掌把丁布拉到门背后,悄悄问她:“你能不能和它说说话?”米糯是和丁布一起在体育课上给同学拿衣服,在放学后被原本应该值日的同学塞过扫把一起打扫包干区的战友。

米糯眯起她细细长长的眼睛,摇了摇丁布的手:“你和它说说话吧。叫它不要死,我会给它浇水施肥,叫它活过这个冬天好不好?”

丁布无奈地笑笑,“好吧。”她说。她捧过那盆小小的叫做奶牛的仙人掌对着它挤眉弄眼,米糯在一旁紧张地把手指捏得咔咔作响。

“它老了……”

“它九岁了,已经,很老很老了。他说他想在死前去看看金黄的沙漠。”

米糯不说话,她想起每次奶牛在她的床头柜上被闹钟振翻在地,她总是睡眼惺忪地把它摔坏的花盆踢到一边。她想到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给它浇过水了,也忘记把它转移到窗台上晒晒太阳。米糯忽然说:“我要去海边。”

“那里只有沙滩啊。”

“没关系,那里有金黄的沙子还有蔚蓝的海。沙漠只干枯了一小段就亲吻到了大海。多幸运的沙漠,多美妙的海。”

丁布慢慢地笑了起来,其实她总是在笑,她自己没有发觉。她摸了摸奶牛青色的刺,郑重其事地把它塞进米糯的怀里。

她突然想到奶牛和司土简直是绝配。牛奶配吐司,多美味的早餐。

“你的脖子怎么了?”

“没事啦。”

米糯看着丁布游离的眼神,把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她是不是想起了故事里的男主角呢?丁布在餐厅加十元赠送的带优惠券的本子上写过一个动情的故事,她在还没写完的时候就三番五次地拿给米糯看,到现在也没有完结。那是一个男主角叫做司土的香甜的故事。

他和她来自一个共同的神秘地方。丁布在周末的时候会去植物园打工,任务是照顾一个花房里品种繁多的郁金香。其实丁布更喜欢欧石楠,能和她们说上一晚上的话。

在冬天,这个城市里唯一有花盛开的地方就是植物园的暖房。或许还包括丁布那间狭小的屋子。她的房间里除了床和书架就是满满当当的植物。她们奇迹般地活过一个又一个没有阳光的下午。唯一亲近过她们的只有丁布。

在丁布的电脑宣布瘫痪一个星期后,丁布撅着嘴巴把笔记本狠心地撇到一边。她从被子里摸索出一根圆珠笔芯和几张花信纸,把枕头垫在信纸下面涂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已经是第三张了,八月晓风寄给丁布的明信片。丁布没有那些异常漂亮的摄影系列的明信片,只好回以八月晓风简陋的信函。

丁布写:“电脑罢工了,想念你,对了,还有一棵夹竹桃托我告诉你,她也想念你”。字与字暧昧地交叠在一起,像圣诞节挂在天花板上的拉花。

他说他上网的时候就会顺便开着她的博客,反复听着那首蔡健雅的《越来越不懂》,看着没有任何文字记录的空页面,他能察觉得到她的寂寞。

他说,“我觉得你很靠近我,即使是在如此远离的地方。”

一切肉麻话都会让丁布全身不适。她排斥所有洞悉到内心的句子。寂寞,在她看来是最庸俗的词。人们一旦有了某种欲望便会竭尽全力去满足自己,倘若达成不了,便会感到更压抑。那么为什么没想过要放弃呢?寂寞,是不知道如何享用独处的人发明的酸味名词。

丁布穿上红格子短裙和过膝的绑带黑皮靴,戴上她所有的叮叮当当的银质耳环,听着它们碰撞在一起发出和悦的响声。她站在镜子前面,盯着自己,像是一个陌生人般不安地看着自己。

你的眼线画歪了哦。她伸出手指戳了戳镜子里的自己。

他在最后一张明信片上约她一起去海边。她想用她最明媚的样子接纳海,就像她曾经用她最明媚的样子遇见司土。过去会再回来的,过去会在同一颗心里原音重现。就像内里充实着外壳,旋律包容着歌词。

打开门的时候阳光自说自话地拥了进来。丁布转过头看了看一屋子的植物,她们在阳光的抚慰里微笑,分不出究竟谁是谁。她们微笑的样子都一样美。丁布坐上了开往海边的轻轨。架在城市半空中的列车,能看见撑着黑伞的超人擦着窗子飞过,他们用黑伞抵御阳光。超人们说他们必须保持他们英俊高大的形象。不然即使有红短裤,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们无所不能。

丁布坐在一截空荡的车厢里,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老爷爷和一个穿着高中制服的中年男人(他明显大于三十五岁!)坐在对面一排橘红色的长椅子上。丁布的MP3反复播送着低迷的英伦摇滚,她过于专注以至于都没有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慢慢爬上自己裸露在外的大腿。

丁布惊恐地转过头,却只看见一张猥琐的满是痘疤的脸无限放大在自己眼前。刚刚坐在对面的假装高中生的中年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坐到了自己的身边来。他将手伸进她的裙子里,丁布感到一阵恶心涌上来。她狠命地推开他,可是他仍旧不屈不挠地扑上来。

她求救般的看向对面的老爷爷,对方却立刻闭上偷偷睁开的那一只眼睛。

中年男人再一次狠命地抓住丁布的肩膀将她死命地抵在靠背上,当他把他恶心的脑袋朝她靠过来的时候,丁布终于忍耐不住吐了他一身。

他满脸惊愕地看着丁布(那个样子极其逗笑),在短暂的一秒失神之后他抬起手,极其响亮地给了丁布一个耳光。

一个长着大蒜鼻趴在车窗外看笑话的小个子超人,歪着嘴大笑出声。

他动作凝滞的身体像一台电冰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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